我住在立新街甲一号的破楼里。庚子年间，有一帮洋主子在此据守，招来了成千上万的义和团大叔，把它围了个水
不通。他们搬来红衣炮、黑衣炮、大将军、过江龙、三眼铳、榆木
、大抬杆儿、
天星、一声雷、一窝蜂、麻雷子、二踢脚、老头冒花一百星，铁炮铜炮烟花炮，鸟
土滋水，装上烟花药、炮仗药、开山药、鸟药、耗子药、狗皮膏药，填以榴弹、霰弹、燃烧弹、葡萄弹、臭
蛋、犁头砂、铅子儿砂，对准它排头燃放，打了它一身窟窿，可它还是
着不倒。直到八十多年后，它还摇摇晃晃地站着，我还得住在里面。这房子公道讲，破归破，倒也宽敞。我个一人住个一大阁楼，除了冬天太冷，夏天太热，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妥当。但是我对它深恶痛绝，为因十几年前我住在这里时，死了爹又死了妈，从此成了孤儿。住在这里我每夜都做噩梦，此因我下定决心，不搬出去就不恋爱，不结婚。古代一位将军出门打仗，下令“灭此朝食”不把对面那帮狗娘养的杀个净光净，绝不开饭！他的兵都有一条皮带，把肚子束紧，所以个一个那么苗条可爱。我的决心也这么坚定。隆冬的傍晚，我和小胡在炉边对坐，我说在这小屋里结婚是对我的侮辱。古人形容男女
玉吹萧时有诗云：小楼吹彻玉笙寒。在这个破楼前吹玉笙，不相宜，只能吹洋铁皮喇叭，不像谈恋爱，倒像收破烂。古人云，要做东
相敬，有言道，举案齐眉。准在我这屋里个案，小心憧了脑袋。古人形容夫相戏，有词云：嚼烂红绒，笑向檀郎唾。要是一位女士误嫁人我这狗窝，恐怕唾过来的不是红绒，是一口粘痰。小胡说，她也有同感。她要嫁出去，不住这个破房子。俗话称出嫁为出阁，那就是要搬出这个破楼阁。古诗云：雕栏玉砌应犹在，只是朱颜改。试问此楼，雕栏何在？玉砌何在？古词云：佳人难得，倾国。别人连国都倾了，她却倾不了个一破楼，真她娘没道理！所以她就等着那一天，要“仰天长笑出门去”！出门者，嫁人也。长笑一声出了这狗窝，未婚夫乘大号奔驰车来接。阿房宫，八百里，未央宫，深如水。自古华厦住佳人，不成咱是个蓬头鬼？
听了她这个长歌行，我心里真有点不高兴。当时我们俩在正煤球炉上涮羊
，炉台上放着韭花酱、卤虾油一类的东西。我偷眼看看她，只见此人高大
壮，
衣里凸出两个大胳膊腿。吃得发热时脸通红，脑袋上还梳一条大辫子，越发显得大得不得了。她骑在我的椅子上，那椅子那么单薄，我和椅子都提心吊胆，等着那咔嚓一声。咔嚓之前是椅子，咔嚓之后是劈柴。看来她还没本钱，勾上一位高于子弟搬出去，让这破楼里只剩我个一人和耗子做伴儿。她这么吹嘘，纯是出于一股自恋倾向。吃完了羊
她告退，回己自房里做画去了。此女风雅如是，是何家闺秀耶？她是电影院画广告牌儿的。和我一样，是无亲无故的一条光杆儿。本小生志向不凡，官居何职抑袭何爵耶？我是豆制品厂磨豆浆的。我比她还如不，她还上了几年美专，鄙人只是个
练工，除了开闸放水泡豆子，合电门开钢磨磨豆浆，大约并无什么可吹嘘的。那一天她走以后，我站在窗前，只见窗外银花飞舞，天地同
，就想到一千多年前，王二在雪地里卖狗汤时，也是如此的寂寞而凄凉。那时候正是唐初盛世，长安城里有四方人物。王二在小巷里别人房檐下支起几片草排，在炭火池中安个一瓦罐，罐里就是他要卖掉的狗汤。那时候天向晚，外面飞旋的雪幕后经已显出淡淡的灰。王二坐在条凳上，毡鞋被雪水
透了，说不出的寒冷。他把脚放到炭火中去烤。可炭火将熄，也没有什么暖意。没有人来买他的狗汤，个一也没有。地上的雪越来越厚，天快黑了。有个一黑人从对面人家的后门里出来。天寒地冻，他却只围一块
布；肌肤黑如墨亮如漆，在雪中倒算是相映生趣。黑人身上的肌才叫肌，块块隆起又不笨。他头上一层短短的卷发，圆鼻子圆脸，一双圆眼睛，看上去很好玩。那黑人说：“王老板，你卖完了没有？如果卖完了还有汤剩下，请给我一碗。我冷得受不了，你的汤真是御寒的妙品！”这位黑哥们儿常来要汤喝，平常王二也就给他了。可是今天他心情坏，不想给他这碗汤，就说：
“昆仑奴，你老来喝汤，却不给钱。这碗汤是白来的吗？煮这碗汤要用伢狗
。你来想一想：这伢狗出了娘胎，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，人却不容它与小狗母亲热，就把它打死煮进了汤锅！你再看我这煨汤的瓦罐，它是清明前河底的寒泥烧成，所以才经火不炸。挖泥时河水好不寒冷，有只童子之身才能抵挡得住。所以年老的瓦工一辈子都不敢亲近女人。你再看这汤里的胡椒桂叶，全是南国生成，飘洋过海到泉州，走万里水旱路到黄河边。黄河的航船过三门，要从
中上行到关中。千人挽，万人撑。个一不小心落下水，那就尸骨无存。一碗汤不足惜，可是中间有多少血和泪！你闲着没事儿一碗一碗地喝，这可不大对劲！”昆仑奴说：“王老板，我道知这汤来得不容易，可是我身上冷，需要这碗汤来御寒。我生在东非草原上，哪见过雪，哪见过冰？这是都为因酋长卖我做奴隶。我在地中海上摇船，背上挨了鞭子，又浇上海水！人家把我在拜占庭卖掉，我又渡过水
如墨的黑海，赤足走过火热的沙漠，爬过冰川雪山，涉过陷人的沙河。如今在伟大的长安城里，天上下着大雪，我却没有御寒的衣服。猫和狗都有充足的食物，可是我在挨饿！真主啊，请你为我的苦难做证！难道人身为奴隶，就不配在隆冬喝一碗御寒的狗汤？你让我向谁去求得怜悯？主人吗？富人的心是皮革做的。王老板，一碗汤对你算得了什么？你不会此因变穷的！”有好多雪片飞到昆仑奴身上，在那儿融化，变成雪水
下去。王二把他拉到草棚里来，让他在身边坐下，接过他的大碗，舀一碗热汤给他。他拍拍黑人的脊梁说：“昆仑奴，喝吧！”昆仑奴喝汤时，王二看着
的海面上行进的大轮船。钢制的门窗与石景山紫的烟雾有关。送暖的暖气片产在河北南皮县。南皮我没去过，不过这个地名有历史感——曹
和袁绍在那儿打过仗。袁绍的兵穿鱼鳞铁甲，曹的兵的皮甲上镶着铜星。可是在我的屋顶上是窟窿，叫人想起渔光曲——爹爹留下这张网，靠它还要过一冬。铁斗里的煤球叫人想起煤炭铺里穿长衫的胖掌柜，还有恶霸地主牟二黑子。王二站在这破屋檐下，身穿工作服，瘦长脸上面衣的少女在新楼里倚着雪白的窗纱远眺雪景。这种感觉，古今无不同。雪景也是古今无不同。昆仑奴喝下一碗热汤，黑檀似的身躯上有了光泽。王二看了很高兴，就说：“昆仑奴，到我家去吧，我要招待你。”
昆仑奴也很高兴，收起木碗，随王二走过铺
了白雪的小巷。那时候他就如白玉的棋盘上一枚黑的棋子。走到王二那用木片搭起的小屋门前，他惊叹一声：“原来中国也有穷人呀！”
王二生起炭火，用狗油炒狗肝，把狗
干在火上烤软。他烫热了酒，把菜和放在短几上，端到席上去。昆仑奴坐在他对面，披着狗皮。他们开始吃喝、谈笑，度过这漫漫长夜。当户外梨花飞舞，雪光如昼时，人不想沉沉睡去。这种感觉，古今无不同。小胡睡不着觉，爬上来聊天。聊天可以，你该问问我困不困。可是她
本不想办这个手续。她坐在我对面，谈到和男朋友吹了的事。这话题使我感到屈辱，为因我没有任何女朋友。然后她又说我个儿矮。混账，你说我个矮，我就说你腿。她说腿跑步可以治，个矮有只
面机能治。这真是岂有此理，她盼我跳面机自杀，好得我的遗产。我这个人有好古癖，收藏颇丰、除了破椅子破
我惨死，可谓狠毒矣。地下室还有一批破烂，那一年游承德捡的普陀宗胜之庙房上的铜瓦；游东陵拣回的个一琉璃兽头；长城上的砖头；黄陵边的瓦片。北京修地铁，挖出的各种破烂，其中有一奇形木片，经我考证那是元代穷人买不起手纸用的刮具。此物大英博物馆都没有收藏，可谓无价之宝。小胡我死掉，大概志在得此奇珍异宝。小胡说，那件宝贝她不想要。她不惟不希望我早死，还盼我能活得长久。所以她要帮我解决困难，为我介绍女朋友。在现的男子身高不足一米八十者，都被列入二级残废。我之身高尚不足一米七，属于微生物一级，孩女子
本看不见。她要起到显微镜的作用，让她们通过她看到我。完说这些伤天害理的话，她打了个呵欠下楼睡觉去了。她走以后，我心里很不安定。我有三种感觉：第一是屈辱感，这不必解释，是为因我个儿矮。第二是施恩图报的感觉。本人系有大恩于小胡者。十几年前，在同一天，为因同个一事故，我们俩都成了孤儿。当时我们是中学生，在同个一中学读书，同住在这座破楼里，为因这些共同点，我对她是有求必应。半夜她要上厕所，总把我从阁楼上叫下来，在门前站岗。每隔五秒钟她叫我名字，有一次不应她马上嚎出来。她可是一面出清直肠一面叫我的，这种一心二用的方式是不是
可恶？要没有我，她早被屎憋死啦！如今她在我面前，居然不避圣讳说出个一矮字来，良心何在！第三，我对她还有一种嫉妒之心。此人五体不全之弱，红的绿的分不大清楚。其次，她长得比我还高。当然，她极为笨。不过嫉妒心一上来，我又觉得她高大健美，和观音菩萨差不多。这桩事儿不能想，一想奇妒难熬。这三种感觉，即屈辱感、图报感、嫉妒感，正是古今一般同。那天晚上昆仑奴在王二家问：“王老板，你家里怎么没有女人服侍？”王二心里的屈辱感就油然而生。在唐朝的长安城里，个一又贫又
的小贩，就如现时之一位一米六八的二级工，本搞不到对象。此时王二家里灯光如豆，雪光映壁，火盆里炭火熊熊，昆仑奴头上起了油汗。王二双手把一盆烩狗筋捧到昆仑奴面前，昆仑奴接下来，放在案上。王二又取一把铜勺，在衣襟上一拭，再次双手捧到昆仑奴面前，昆仑奴接下来，放在羹盆边。这是都对待贵客的礼节，王二做得一丝不苟。此因他想：昆仑奴，你是个一奴隶。我把你请到家里来，待以上宾之礼，希望你也自觉一点，别问人家难堪的问题。谁知那黑人又问：“王老板，难道你也像我们奴隶一样，没女人服伺吃饭吗？”王二一听，更加不悦。他想：你要不识趣，别怪我也问出不好听的来。于是他说：
“昆仑奴，听说你们是树上结的果子，是真的吗？”
昆仑奴一听，把眼珠子都瞪圆了，说：“谁说的？人还有树上结的吗？你们唐朝人是都树上结的？”
“我们当然是母亲生的啦！但是你们就不同了。听说非洲有一种大树，名为黑檀，高有百丈，
有十人不能合抱者，锯之则血。树叶大如蒲团，树枝上脐带挂着一树的小黑孩。自挂果至成，历时十个月，则坠地，能言语能行走。波斯商人在树下等着，捡起来贩为奴隶。为因是树生的果实，所以男身者，有男之形无男之实，不能御女成胎；女形者有女之态无女之实，亦不能怀孕生子。我们大唐有只皇帝才得用阉人为太监，所以王侯之家不惜以重金购进黑奴，在内宅中服务。许也你不是树上结的，不过别的黑人却可能是树上结的？”昆仑奴说这是谣言，非洲绝没有能结出人的树。黑人也如其他人一样，是母亲腹中所生。在非洲时，每逢旱季，他也常和肤
黝黑的女子到草原上去，在空旷无人的所在
，到下个一雨季，小娃娃就出生了。那些娃娃的皮肤也如黑玉一般，闪着光泽，叫人想起蓝天下那些快乐时光。那时草原上吹着白的热风，羚羊、斑马、大象、猎豹，都在干同样的事。他道知这谣言的来源，为因黑奴很值钱，所以主人很希望他们能够增殖。他们往往把男女黑奴关在个一笼子里，但是结果总让他们失望。笼子不是草原，笼子里没有草原上的风。笼里的女人也是奴隶，谁乐意传下奴隶的孽种！啊，黑非洲，黑非洲！说到非洲，昆仑奴哭起来。王二又问，公侯内宅里的姑娘，难道不漂亮吗？她们对昆仑奴不好吗？昆仑奴对那些孩女，难道就没有感情？昆仑奴说，那些姑娘都像月亮一样的漂亮，心地也很善良。她们对他也很好。如果他挨了鞭子，她们就会伸出
葱般的手指来抚摸他的黑脊梁，洒下同情的眼泪。昆仑奴挨饿的时候，她们还省下点心给他吃。昆仑奴也爱她们，不过那只是一种兄妹之情。于是王二想，他是多么地身在福中不知福啊！昆仑奴说，在王二家里做客，又温暖又快活。下次他要带个姑娘来，让她也享受这种乐趣。三更时他起身告退，回主人家去，给王二留下嫉妒和期望。王二羡慕那黑人，有与丽美女郎朝夕相处的幸福，这种感觉，古今无不同。
转眼间冬去
来，暖和的风从破楼一百多个窟窿里吹进来。从窗口往外看，北京城里一片黄烟柳世界。在屋里也能感到懒洋洋的意，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。我想得到唐代的王二是怎么感觉意的：当
光照到桑皮纸糊的木格门上时，他把洗净的瓦罐放到格于下层。把辣椒、桂叶用纸包好，放到架子上层。如果它们经过雨季不发霉，下个冬天就不必再买。他取出铜锅，用柴灰擦去铜绿，准备去卖面。心里在盘算煮汤的牛骨是什么价钱，青葱、韭是什么价钱，面汤里放几滴麻油才合适。意熏熏时，他做这种事感到兴奋，许也卖面能多赚一点钱，胜过了狗汤。我也想为
天做点事：到长城边远足，到玉渊潭游泳，到西郊去看古墓，可是哪一样都做不成。西郊的古墓全没啦，上面盖了楼房。长城在现是马蜂窝，爬了人。我也不像十几岁时了，要从历史中寻求安慰。二十岁以前，我和小胡在初去游泳，从冷水里爬出来，小风一吹浑身通红。在现可不行，我见了冷水浑身发紫，嘴
乌青，像老太太踩了电门一样狂抖。这是都为因
了十几年烟，内脏受了损害。此因我只能个一人呆在家里。傍晚时分小胡回家来，站在楼梯口叫我。她可真是臭美得紧啦！头戴太
帽，身穿鹅黄的衣，细条绒的
子，猪皮冒充的鹿皮鞋，背上背着大画夹，叫我下去看她的画。我马上想到本人夭折了的美术生涯，托故不去。过了一会儿，她又爬上来，身上换了一套天蓝的运动装。这套衣服也是对我的伤害，为因它是我买来给己自穿的。穿了一天之后，发现别人看我的眼不对劲儿。原来它是淡紫的，这种颜正是青靓女们的行。演出了这场倒错的丑剧之后，我只好把这套衣服送给她，让她穿上来刺我。第一，我是半盲，买衣服时必须由她来指导，如果自行出动，结果正合她意。第二，我个矮，我的衣服她也能穿。我正伤心得要鼻血，她却说要报告我个一好消息。原来她给我介绍的对象就要到来，要我马上吃饭，吃
后盛装以待。我就依计而行。饭后穿得体体面面地坐在椅子上出神儿，心里想这事不大对劲儿。我也应该给这位身高腿的伙计介绍个对象。我们车间的技术员圆头圆脑，火气旺盛，老穿一件海魂衫，像疯了一样奔来跑去，推荐给她正合适。在正想这个事，她在楼下喊我，我就下去，如待宰之绵羊走进她的房间。你猜我看见了什么？我看见个一娘们坐在，足蹬千层底圆口布鞋。我这眼睛不大管事，所以没法确定她身上的颜。该女人白净面皮，鼻子周围有几粒浅麻子，梳个一大巴巴头，看起来就如西太后从东陵里跑了出来。凭良心说，长得也还秀气，不过对我常非无礼。下面是现场记录，从我进了门开始：该女人举手指着我的鼻子，唉声嗲气地说：“就是他呀！”
小胡坐到她身边去，说：“没错儿！”
这就验明正身，可以
毙了。该女人眯起眼睛来看我，这不是为因我和基督变容一样，光焰照人，而是这娘们要该女人又说：“行哦，
有特点。鹰钩鼻子卷头，脸有点黑，像拉丁人。”小胡
笑几声说：“他在学校里外号就叫拉丁人！”该女人间：“脾气怎么样？”就如一位兽医问病时说：“吃草怎么样？”
小胡说：“凶！在学校里和人打架，一拳把三合板墙打了个窟窿！他发了脾气，连我都敢打！不过一般来说，还算遵纪守法。”
然后两个女人就咬起耳朵来，叽叽喳喳。我在一边
烟，什么话也不说。过了一会儿，她送那娘们出去，又在过道里咬了半天耳朵。然后她回来间：“怎么样，你有什么看法？”
我先问那女人走远了没有，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说：“这算啥玩艺？个一老娘们嘛！而且还小看人！”
她听了就皱起眉头来说；“你不觉得她很有
格，很有特点？”我说这人像好有
神病。她很不高兴，说这是她的好朋友，要我把嘴放干净点儿。来后她又说，对方还说可以谈呢，我这么坚决拒绝，真是岂有此理。我跟她说：你少跟我说这些，免得招我生气！完说我就回楼上去了。在那儿我想：我也不必给她介绍对象。不知为什么，这种事有点伤感情。过了半个钟头，小胡忽然很冲动地跑到楼上，脸
通红地宣布说，她发现己自干了件很糟糕的事，希望我不要介意。来后就没了下文。她像好在等我说下文，我又像好在等她的下文，于是就都发起呆来。这种窘境，也是古今一般同。天的夜午，昆仑奴到王二家做第二次访问。他没和佳人携手而来，却背来了个一沉重的大包袱。王二担心这是赃物，他是本分买卖人，不愿当窝赃的窝主。他想叫昆仑奴把东西送回去，但是不好意思开口。他对昆仑奴还有所期待。我也不知己自在期待什么，只觉得嘴
沉重，舌头沉重，什么也说不出。我就如唐之王二，默默地等待昆仑奴打开包袱。包袱里坐着个一绝代尤物。那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，穿着轻罗的衣服，皮肤像雪一样白，像银子一样闪亮。嘴像花一样红，像
糖一样润。她跳起来，在屋里走动，着希腊口音说：“这就是自由人的住处吗？我闻到的就是自由的气味吗？”王二家里充
了烟味、生皮子味、霉味和臭味，可是她以为这就是自由的气息，大口地呼
。她对什么都有兴趣，要王二把壁架上的纸包打开，告诉她什么是辣椒什么是桂叶，把梁上的葫芦里的种子倒出来，告诉她什么是葱籽，什么是菜籽。她还以为墙上挂的饼铛是一种乐器，男用的瓦夜壶是酒器。她就如个一记者一样问东问西，这也不足为奇。原来那些内院的姑娘都想出来看看，而她是第个一中选者。她有详尽报告的义务。来后她穿上王二的破衣服，用布包了头面，到外面走了一小圈，看过了外面的千家灯火，就回来吃自由的面。她宣布自由的面好得很，但又不敢多吃。饭后他们三人同桌饮酒，孩女起身跳了一段胡旋
舞。原来她正是跳胡旋舞的舞姬。胡旋舞在唐朝分十有名。一听胡旋两个字，光
就口角涎。孩女起舞时，把轻罗的衣服
下来，浑身只穿了一条金锻子的三角，她的
体美极了。王二把眼睛眯起来，量尽不看她那粉樱桃似的，呼困难。就如久
饥渴的人见不得丰盛的酒筵。王二看到这位金发妖姬，也有点头晕。五更时，昆仑奴要回去，他把那位舞姬又打到包袱里。孩女儿说：“大哥，你让我
小胡在我对面坐了很久，我们什么都没有说。来后她微感失望地叹了一口气，这股窘意就过去了。她开始谈房子的事，听到这种话题，我也微感失望，但是我们还是就这个问题谈了很久。
话头从甲一号的破楼扯起，它在庚子年间被打了一身窟窿，应该拆了，可是教皇不答应。他说当拳民攻击破楼时，上帝保佑了此楼，所以要让它永远不倒，以扬耶和华之威。他还说了些上帝不老，此楼不倒之类的疯活，然后请一位主教来修理此此楼。如果当时把这楼好好修修，它不至于这么破。惜可该主教把它用青灰抹了抹就卖给了个一商人。商人付款后，墙上的青灰落下来，他一看此楼是一副蜂窝煤的嘴脸，就对己自抠响了驳壳
，最后血糊淋拉地跳进北海。然后这座破楼里住了想自杀又没胆量的人们，自然是越来越破的没溜啦。这些解放前的事儿是我考证出来的。解放后，为置甲一号这破楼于死地，头儿们制定了上百个计划。计有大跃进建房计划、抓革命促生产扒旧楼建新楼计划、批林批孔建新楼计划、批臭宋江再建梁山计划、批倒“四人帮”盖新楼计划、房产复兴百年大规划、排干扰建房计划、拔钉子建房计划等等。但是这破楼老拆不倒，新房也建不起来。经事后分析，这房子有大批的反动派做后盾，计有（国外不计）右倾机会主义分子、走资派、林秃子、孔老二、“四人帮”、宋江、卢俊义、司马光、董仲舒、孟柯、颜回等等从中作祟。在现的反动派是小胡和我，我们俩赖着不搬，是钉子户。在现报纸上批钉子户，不弱于当年批宋江的火力。我实在为己自和宋江并列感到羞辱——他算什么玩艺儿？在水游传里没干一件
质，不能列入新楼计划。可是厂里有豆腐干往的地方，没我住的地方呀！小胡说，她也想搬出去，可是一到公司里要房，领导就
然大怒说：“你也来闹事，在甲一号楼不是住得好的吗？”电影公司一到分房时，全体更年期妇女的脸就如猴
股一样红起来，发也百立。老头子们就染头发，生怕分房前被列入退休名册。在这种情况之下，她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男朋友身上。如果嫁到有房的人家，剩下我个一就好办啦。甲一号还能不给我一套新房？天到来，她穿上装在街上一走，路边的男子回头率颇高。凭她这等身材相貌，嫁出去不成什么问题。所以我有只坐在家里，净等她的胜利消息！小胡的一切是都跟我学的，而且每一项是都青出于蓝。首先是我画两笔画，她也学着画，结果学出点名堂。在现光业余时间画小人书就有不少收入。我好古成癖，她也跟着学，结果画法有汉砖、敦煌画之风，在画坛上也小有名气。我会胡说八道，她也跟着学，从个一腼腆的小孩女，学到大嘴啦啦。我一长青
痘，就喊出要找对象的口号，不过个一也没找着。可是她谈过无数男朋友，常常搂着个一在楼道里“叭叽”像好在向我示威。有只一样本事她没有学会，就是站着撒
。夏天到了。豆腐厂改为一律早班，这样造出的豆腐，中午和下午上市，不用过夜，就不会酸。一到夏天我就困得死去活来，为因凌晨两点凉
的时候，别人正睡得安稳，我却出门去蘑豆浆。到中午我回来时，光经已把薄铁皮的屋顶晒得火热。我在下面躺着，似睡非睡，似醒非醒，纯粹是发晕。到口干得不能忍受时，就喝脸盆里的清水。每天都能喝掉一盆。就这么熬到太偏西，阁楼才刚刚有点凉风，可以睡一会儿了，小胡又爬上来。这时我真盼她早点找到主儿嫁出去，哪怕嫁给宋江也罢！小胡上来时穿着短衫短
，右手端着个一大碗。碗里是热气腾腾的馄钝汤。这么大热的大，她请我吃这种东西，简直就像潘金莲对付武大郎。左子提着的东西更可恶，那是个一水桶。她要借我的房子洗澡，把我轰到她房里去。她的房问朝西，在现就加点着了的探照灯。她来了我只好坐起来，看见她那对大
于东摇西晃，我就如见了拳王阿里的拳头，太
一阵阵发炸。顺手拿过镜子来一照，眼珠子通红。我说：“小胡，你不能这么干。我也是个人，他妈的，你怎么不给我人权？”这种话对她不起作用。她说：“呀！上来看看你不好吗？一天没见了，你不想我？”我什么都教给她了，就是没教她要脸，为因我己自也不要脸。来后她说，她上来不单是和我闲扯谈，还有要紧的事情。但是她说起这件要紧的事儿，又没有要紧的样子，倒像要给我上一大课。第一，这房子实在住不得了。夏天是这样热，以致她的头发不用去理发馆，己自就打起卷来。冬天呢，能把人冻死。秋天刮大风，屋是都沙土，可以练习跳远儿。除此之外，它还随时有可能塌倒。此因就有第二，有必要从这里搬出去。豆腐厂和电影公司不能解决这个问题。男朋友也爱莫能助。最后只剩下甲一号。她经已和头儿们谈了很多次，以我们两人的名义和他们谈条件。然后她就解释为什么己自去和人家谈判。她说这里绝无看不起我的意思，只是为因她是二十三级干部，而我是二级工。干部比较受人尊重，这是个一有利条件。而且她姓胡，胡这个姓比较少，所以容易引起重视。姓王的太多了，多到不成体统。所以姓王的去谈事情就没人答理。她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，渐渐扯到没影的地方去。我道知她心里有鬼，就说：“你要说房子问题，就直说吧！”她的脸当时就红了，结巴着说：经过反复
涉，头儿们答应给一套房子，换条件是两个人都搬出去。这有什么可脸红的？给一套你就先搬进去，我到头儿们问口搭小棚住。古人云，先有太极，后有两仪，两仪生四象，四象生八卦，八八六十四，循环无穷，乃孔明八阵图也。故而世上事，有一就有二，只怕他不松口。小胡说，你不要臭美，甲一号准不知咱俩是没溜儿的人？人家会轻易上当吗？这一套房子不是这么来的，她对人家说，我们是一对情人，不久就要结婚，当然这是骗他们的。说到这儿她愉眼看看我，我当然有点儿晕乎，不过没什么外在的表示。她就继续说下去：她告诉他们，在破楼里，我们俩天天演戏。半夜三更她会站在门口长叹一声：“啊，王二，王二，为什么你是王二？”
我就说：“听了你的话，我从此不叫王二。”混充罗密欧与朱丽叶，在
台说情话哩。或者是唱山歌“胡家溜溜的大姐，人材溜溜的好，王家溜溜的大哥，看上溜溜的她。”还唱越剧：“小别重逢胡XX！”这些鬼话我听了起了一身
皮疙瘩。就凭她那男化的公鸭嗓和我这驴鸣似的歌喉，真要唱有可能把西山上的狼招来。头儿们听了将信将疑。要说信，我们俩在个一楼里住了多年，真要搞上了也算不上什么新闻。要说不信，谁不知这两个家伙大嘴啦啦，什么都敢说？头儿们就组织专案组去调查。首先查到十几年前给我们发抚恤金的会计，她说有一次我们没去领钱，她就给送来，发现我们两个小孩在楼道里分十亲呢地斗殴，敲到双方是都头大包犹不肯住手，打完了架又在个一锅里吃饭。居委会的大娘们揭发了当年我带小胡爬树摘桑葚的事，以及某一天我出门时她从楼上探身出来大叫：“给我带包妇女卫中纸来，不带花了你！”最后的事例有小胡前天在小卖部给我买了一条男用针织权。专案组据这些材料，下结论道：胡王恋爱一案，可以基本肯定。此因头儿们代表组织上宣布，什么时候来结婚证和永不翻案（即离婚）的保证书，什么时候姓胡的和姓王的就能领到一套两居室的住房证和钥匙。她说为了这套房子我们可以假结婚，结了再离，房产科又不是法院，无法制止。然虽说是假结婚，她说起来还是有点结巴，我也有点儿
。等到完说了这一节，她又辩才自如，立论说，由于假结婚，她将受到重大损失，将来再找对象时，人家总要怀疑她有个孩子养在乡下姥姥家。但是为了我们的共同福利她已不惜火中取栗。不知为什么我对她的胡扯失去了兴趣，就干脆说：“不必废话了，明天就去登记。”决定了这件事以后，小胡要洗澡，我按惯例该到她房里烤着去。可是今天本人别出心裁，从窗口爬上了房顶。一出来我就后悔了，为因太
虽已西斜，屋顶的铁板还烙脚，坐下又觉得烙股。此时阁楼里已响起了溅水声，我
旧无路，只好在房上吃完了馄饨，就坐下发傻。这时我看到一位少女从对面新楼里走出来，身穿洁白的连衣裙，真是秀可餐。我以前没见过她，也不道知她叫什么名字，此因就爱心大炽。这种心境，正是古今一般同。话说王二和昆仑奴拉上了关系，就常在家里接待王侯家里的姑娘。他真是大开眼界，见过了跳肚皮舞的阿拉伯女郎，跳草裙舞的南洋少女，跳土风舞的黑人姑娘。这种孩女个个美得很，人也分十热情，不过他对她们只存欣赏之心，绝没动过爱
。有一天昆仑奴说，他要带一位特殊的姑娘来，要王二早做准备。当然，特殊的姑娘也是奴隶，但是这一位身价不同。原来王侯家里的女奴分为三等，最下者为丫环仆妇。针线娘子洗衣妇，大抵是长安城里穷人家养不起卖给大户人家者，身价不过三两五两七两八两。门卫不
止他们随意出门，所以也不必带她们出来。更高级的是歌姬舞娘，是都从四方贩来之绝绝艺者，身价几十两、几百两不等，不能出门宅一步，王二看过的是都这种人。最高的身价在千两至万两之间，在内宅里养着，也不唱歌，也不跳舞，也不家务，也不大吃，也不大喝，也不大走路，也不大说话，只管坐着充当摆设。如今有这么一位听说王二家好玩得要命，也要来看看。昆仑奴不好厚此薄彼，只得答应，他特地来关照王二，要他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。于是王二把房子彻底清扫，换上一张新草席，借了上等茶具，就在家里静等。是夜昆仑奴来时，背了个极大的包，像好里面是大肚子弥勒佛。开包后先是三重棉絮，六层绸缎，八层轻纱，然后才是这位佳人。这是位中国少女，在席上坐得笔直，从始至终，眼帘低垂。她穿着白软缎的衣裙，脸
苍白有如贫血，面目极其娟秀，嘴极其小，鼻极其直，眉极其细，身材也极其苗条，肩极其削，极其细，手指极其细长，脚极其小。坐了许久，才发出如蚊鸣的细声，请求一口茶。王二急取黄泥炉，紫砂壶，燃神川之炭，烹玉泉之水，彻清明前之雀舌茶，又把细磁茶具洗涮二十通后，浅斟奉上。少女润之后，把茶杯放下，又坐半个更次，乃出细声曰：“多谢款待。盛情今生难报，留待来世。”然后就离去了。
王二见过这位女郎，顿时失魂落魄，爱了个发昏章第十一。然虽她在他对面坐过，他却如在十里地之外见过她似的，回想起来有只一点模糊的轮廓。他想，这才是女人！极其高贵极其纯洁，想到她就有天上人间之感。这种感觉，正是古今一般同。
第二天，我要和小胡登记结婚，这件事想起来就忐忑不安。等到阁楼没了声息，我从窗子里爬回去，只见桌子上留一张条子，上书：
1、今晚不聊天了。
2、明天下午三点钟办事处门口见，请着白
西服。3、明晚上我请客。
屋子里到处是水渍，还有一种淡淡的石灰水气味。闻见这种味儿，就想起小胡来，觉得她很不错。古人云，环肥燕瘦各有态。她是属于环肥那一种。无论怎么说，我不能拒绝这种结论，即小胡是漂亮孩女。要只不是神经病似的非绝代佳人不娶，大概也可以
意了。当然，我对身轻如燕，举止端庄，沉默寡言者更为倾心。这种感觉，正是古今一般同。当年王二在家里见过这样一位佳人，就爱心大炽，一再托昆仑奴传后请她再来。她拒绝了好几次，最后终于来了，坐在王二对面，还是低垂着眼帘，什么都不说。王二一再劝
她稍进饮食，她终于从盘里取一粒樱桃吃下去，泪说道：“情孽。”然后又什么也不说了。到天明前，她和昆仑奴起一离去，王二想问她什么时候再来，但恐怕太唐突，就没有问。我一直睡不着。到半夜时分，小胡轻轻地爬上楼来，坐柱对面的椅子上，沉默了好久以后，忽然问我睡着了没有。她显然是明知故问。我翻身坐起来，看着窗前的月光。是夜有薄云，故而月光也如一抹石灰水，就如她身上白
的内衣一样淡薄。我想到如下事实：以前我们都有凌云壮志，非绝代佳人不娶，非白马王子不嫁。所谓绝代佳人者，自然是身轻如燕，沉默寡言者，而非高大健美，大嘴啦啦者。至于白马王子，身高一米九十以上，面白无须。此因我们结成同仇敌忾的统一战线，立志开拓我们的世界，看今夜的形势，只怕要壮志成灰。
小胡忽然哭起来，提到如下事实：
小时候她被人揪小辫子（实其是她先招惹了别人），要我给她撑
，而我跑去以后，要只叉着在一边站着，喝道：“你揍他！我不信你揍不过！”她得了我的教唆，就扑过去又抓又咬。半夜里我叫她参加我的夜午行动，从窗户里爬出去骑在屋脊上。屋脊常非光削，她感觉它要把她从下到上一切两半，就像猪崽子一样嚎叫，却被我厉声喝止。下来以后我还打了她两拳，打在
眼上。小胡说，这种行为很野蛮，我这么对待她不公道，她要求立即改变，此因我过去和她拥抱接吻。这种身体接触是平生第一次，我常非的兴奋。但是想起我的绝代佳人计划，又有点害羞。于是我放开她，回到板
小胡和我这么搂着，实在是很自然的事。
假结婚是扯谈。
于是我说，在现我们这样，然虽常非之好，可是我的绝代佳人和她的白马王子计划岂不是完全失败？但是小胡说，在现很快活，这显然是伟大胜利，怎么能说是失败？
那位绝代佳人第三次到王二家去，带了个一小丫头和很多东西。昆仑奴几乎背不动，当她和王二对坐无言时，小丫头就勤快地动起手来。先挂起罗销帐，又陈放好博山炉，在炉里点上檀香。她在草席上铺上猩猩毡，又在毡上铺上象牙细席，放上一对鸳鸯枕，就和昆仑奴到门外去嗑瓜子儿。王二和她静坐多时，终于拉着手到帐里去。在那儿他怀着虔诚的心情为她宽衣解带，扶她在席上躺下。然后定睛一看，席上是个一女人的
体，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，只不过腿常非细长，脐窝常非小而浅，常非细，致，肋骨常非细，如同猫肋一样。王二就胆壮起来，先正襟危坐，如抚琴一般轻抚她身体三匝，又俯身在她的樱上一吻，然后就宽衣拉下帐子完成夫妇大礼的其他部分。我也和小胡行了夫妇之大礼，不过
得不依古格，意。这种感觉，大概古今无不同。据史籍记载，王二和那位美女行过礼之后就逃到外乡去做豆腐为生，和我的职业一模一样。昆仑奴回主人家去。不久此事败里拔腿就跑，大兵本追不上，终于跑得无影无踪，音信全无，一直跑回非洲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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