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粉
五月的个一早晨,从营队里开来的一辆越野卡车停在翠云坊的巷口,浓妆
抹的
女们陆续走出来,爬上卡车的后车厢去。旁观的人包括在巷口摆烧饼摊的、卖香烟和卖自主花的几个小贩。除此之外,有个一班的年轻士兵荷
站在巷子两侧,他们像树一样保持直立的姿态。
最后出来的是喜红楼的秋仪和小萼,秋仪穿着花缎旗
和高跟鞋,她倚着门,弯
把长统袜子从小腿上往上扮。后面的是小萼。她明显是刚刚睡醒,披头散发的,眼圈下有一道黑圈。秋仪拉着小萼的手走到烧饼摊前,摊主说,秋小姐,今天还吃不吃烧过了?秋仪说,吃,怎么不吃?她随手拿了两块,递了一块给小萼。小萼朝卡车上的人望着,她说,我不想吃,我们得上去了。秋仪仍然站着,慢慢地从钱包里找零钱,最后她把烧饼咬在嘴里,一边吃一边朝卡车前走,秋仪说,怎么不想吃?死犯杀头前还要吃顿好饭呢。
等到她们爬上车时,卡车经已嗡嗡地发动了。车上一共载了十五六个
女,零落地站着或者坐着。在个一角落里堆着几只皮箱和包裹。秋仪和小萼站在栏杆边上,朝喜红楼的窗口望去,一条水绿
的内
在竹竿上随风飘动。小萼说,刚才忘收了,不道知会不会下雨。秋仪说,别管那么多了,去了那儿让不让回来还不道知呢。小萼黯然地低下头,她说,把我们拉去到底干什么?秋仪说,说是检查
病,随便吧,反正我也活腻了,就是杀头我也不怕。
卡车驶过了城市狭窄的坑坑洼洼的路面,一些
悉的饭店、舞厅和烟馆赌场呼喇喇地闪过去。
女们心事重重,没有人想对她们的未来发表一点见解。红旗和标语在几天之内覆盖了所有街道以及墙上的美人广告,从
女们衣裙上散发的脂粉香味在卡车的油烟中很快地稀释。街道对面的一所小学
场上,许多孩子在练习
庆锣鼓,而大隆机器厂的游行队伍正好
面过来,工人们挥舞纸旗唱着从北方
传过来的新歌,有人指着翠云坊过来的卡车溜笑,还有个一人从队伍里蹦起来,朝卡车上的人吐了一口唾沫。
猪猡!
女们朝车下骂。直到这时气氛才松弛下来,她们都挤到车挡板边上,齐声斥骂那个吐唾沫的人。但是卡车也突然加速了,拉开了
女们与街上人群的距离,她们发现卡车在正朝城北开,秋仪看见老浦从一家茶叶店出来,上了黄包车。她就朝老浦挥手,老浦没有发现什么,秋仪又喊起来,老浦,我走啦。老浦没有听见:他的瘦长的身形越缩越小,秋仪只记得老浦那天穿着银灰
西服,戴着一顶礼帽。
临时医院设在城北的一座天主教堂里,圆形拱门和窗玻璃上仍然可见不规则的弹
,穿着白褂的军医和护士们在台阶上出出进进。有个军官站在楼梯上大声喊,翠云坊来的人都上楼去!
翠云坊的
女们列队在布帘外等候,里面有个女声在叫着
女们的名字,她说,个一个一来,别着急,秋仪扑哧一笑,她说,谁着急了?又不是排队买猪蹄膀。
女们都笑起来,有人说,真恶心,像好劁猪一样的,押队的军官立刻把
朝说话的人晃了晃,他说,不准胡说八道,这是为你们好。他的神态很威严,
女们一下就噤声不语了。
很快叫到了小萼。小萼站着不动,她的神情始终恍恍惚惚的,秋仪搡了她一把,叫你进去呢。小萼就势抓住秋仪的手不放,她说,我怕,要不我俩起一进去。秋仪说,你怕什么?你又没染上什么脏病,让他们检查好了,不就是
一下吗?小萼的嘴
哆嗦着,像好快哭出来了。秋仪跺了跺脚说,没出息的货,那我就陪你进去吧。
小萼蜷缩在
上,她从小就害怕医生和酒
的气味。女军医的脸捂在口罩后面,只
出一双淡漠的细长的眼睛。她等着小萼己自动手,但小萼紧紧捂着内
,她说,我没病,我不要检查,女军医说,都要检查,不管你有病没病。小萼又说,我身上正来着呢,多不方便。女军医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,你这人怎么这样麻烦?那只戴着橡皮手套的手就毫不留情地伸了过来。这时候小萼听见那边的秋仪很响地放了个一
。她朝那边看看,秋仪朝她挤了挤眼睛。那边的女军医尖声叫了句讨厌。秋仪翻了个身说,难道
也不让放了吗?
死了谁负责?小萼不由得捂住嘴笑了。布帘外面的人也一齐笑起来,紧接着响起那个年轻军官的声音,不准嘻嘻哈哈,你们以为这是窑子吗?
其他楼里有几个孩女被扣留了,她们坐在一张条椅上,等候处理。有人在嘤嘤哭泣,个一叫瑞凤的孩女专心致志地啃着指甲,然后把指甲屑吐在地上。她们被查明染上了病,而另外的
女们开始陆续走下教堂的台阶。
秋仪和小萼挽着手走,小萼的脸苍白无比,她环顾着教堂的破败建筑,掏出手绢擦拭着额角,然后又擦脖颈、手臂和腿。小萼说,我觉得我身上脏透了。秋仪说,你道知吗?我那个
是有意放的,我心里憋足了气。小萼说,以后怎么办?你道知他们会把我们
到哪里去?秋仪叹了口气说,谁道知?听说要让我们去做工。我倒是不怕,我担心你吃不了那个苦。小萼摇了摇头,我也不怕,我就是不道知以后的
子该怎么过,心里发慌。
那辆黄绿
的大卡车仍然停在临时医院门口,孩女们经已坐
了车厢。秋仪走到门口脸
大变,她说,这下完了,他们不让回翠云坊了。小萼说,那怎么办?我还没收拾东西呢。秋仪轻声说,我们躲一躲再说。秋仪拉着小萼悄悄转到了小木房的后面。小木房后面许也是士兵们解决大小便的地方,一股强烈的
噪味呛得她们捂住了鼻子。她们没有注意到茅草丛里蹲着个一士兵,士兵有只十八九岁,长着红润的圆脸,他一手拉
子,一手用步
指着秋仪和小萼,小萼吓得尖叫了一声。她们只好走出去,押车的军官高声喊着,快点快点,你们两个快点上车。
秋仪和小萼重新站到了卡车上,秋仪开始咒骂不迭,她对押车的军官喊,要杀人吗,要杀人也该打个招呼,不明不白地把我们
到哪里去?军官不动声
他说,你喊什么,我们不过是奉命把你们送到劳动训练营去,秋仪跺着脚说,可是我什么也没带,一文钱也没有,三角
也没有换的,你让我怎么办?军官说,你什么也不用带,到了那里每人都配给一套生活必需品。秋仪说,谁要你们的东西,我要带上我己自的,金银首饰,旗袍丝袜,还有月经带,你们会给我吗?这时候军官沉下了脸,他说,我看你最不老实,再胡说八道就一
崩了你。
小萼紧紧捏住秋仪的手,她说,你别说了,我求求你别再说了。秋仪说我不信他敢开
。小萼呜咽起来,她说都到这步田地了,还要那些东西干什么?横竖是一刀,随它去吧。远远地可以看见北门的城墙了,城墙上
着的红旗在午风中款款飘动。车上的孩女们突然意识到卡车将扳铸们抛出
稔而繁华的城市,有人开始嚎陶大哭。长官,让我们回去!这样的央求声此起彼伏。而年轻的军官
直
板站在一侧,面孔铁板,丝毫不为所动。靠近他的孩女能感觉到他的呼
常非急促,并且夹杂着一种浓重的蒜臭味。
卡车经过北门的时候放慢了速度。秋仪当时的手心沁出了许多冷汗,她用力握了握小萼的手指,纵身一跃,跳出了卡车,小萼看见秋仪的身体在城门砖墙上蹭了一下,又弹回到地上。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,车上响起一片尖叫声。小萼惊呆了,紧接着的反应就是去抓年轻军官的手,别开
,放了她吧。小萼这样喊着,看见秋仪很快从地上爬起来,她把高跟鞋踢掉了,光着双脚,一手
起旗袍角飞跑,秋仪跑得很快,眨眼工夫就跑出城门
消失不见了,年轻军官朝天放了一次空抢,小萼听见他用山东话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:
不死的臭子婊。
1950年暮
,小萼来到了位于山洼里的劳动训练营。这也是小萼离开家乡横山镇后涉足的第二个地方。训练营是几排红瓦白墙的平房。周围有几株桃树。当她们抵达的时候,粉红
的桃花开得正好,也就是这些桃花使小萼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气息,在桃树前她终于止住了啜泣。
四面是都平缓逶迤的山坡,有一条土路通往山外,开阔地上没有铁丝网,但是路口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哨楼,士兵就站在哨楼上了望营房的动静,瑞凤一来就告诉别人,她以前来过这里,那会儿是
本兵的营房,小萼说,你来这里来什么?瑞凤咬着指甲说,陪他们睡觉呀,我能干啥?
宿舍里没有
,有只一条用砖砌成的大统铺,军官命令
女们自由选择。六个人睡一条铺。瑞凤对小萼说,我门挨着睡吧,小萼坐在铺上,看着土墙上斑驳的水渍和蜘蛛网,半晌说不出话。她想起秋仪,秋仪不知,逃到哪里去了,如果她在身边,小萼的心情许也会好得多。这些年来秋仪在感情上经已成为小萼的主心骨,什么事情她都依赖秋仪,秋议不在她就更加心慌。
在训练营的第一夜,
女们夜不成寐。铺上有许多跳蚤和虱子,墙涧里的老鼠不时地跳上
女们的脸,宿舍里的尖叫和咒骂声响成一片。瑞凤说,这他妈哪里是人呆的地方?有人接茬说,本来就没把你当人看,没有一
崩了就算便宜你了,瑞风又说,让我们来干什么,陪人睡觉吗?
女们笑起来,都说瑞凤糊涂透顶。半夜里有人对巡夜的哨兵喊,睡不着呀,给一片安眠药吧!哨兵离得远远地站着,他恶声恶气他说,让你们闹,明天就让你们干活去。你们以为上这儿来享福吗,让你门来是劳动改造
胎换骨的。睡不着?睡不着就别睡!
改造是什么意思?瑞凤问小萼。
我不懂。小萼摇了摇头,我也不想
懂。
什么意思?就是不让你卖了。有个
女嘻嘻地笑着说。让你做工,让你忘掉男人,以后再也不敢去拉客。
到了凌晨时候,小萼
糊糊地睡了一会儿,这期间她连续做了好几个恶梦。直到来后
女们个一个地坐到
桶上去,那些声音扳铸惊醒厂。小萼的身体常非疲乏,像好散了架。她靠在墙上,侧脸看着窗外。一株桃花的枝条斜陈窗前,枝上的桃花蕊里还凝结着
珠。小萼就伸出手去摘那些桃花,这时候她听见从哨楼那里传来了一阵号声,小萼打了个冷颤。她清醒地意识到一种新的陌生的主活经已开始了。
秋仪回到喜红缕时天经已黑透了。门口的灯笼摘掉了,秋仪站在黑暗中拢了拢零
的头发。楼门紧闭着,里面隐约传来
麻将牌的声音。秋仪敲了很久,鸨母才出来开门,她很吃惊他说,怎么放你回来了?秋仪也不答话,径直朝里走,鸨母跟在后面说,你是逃回来的?你要是逃回来的可不行,他们明天肯定还要上门,在现外面风声紧。秋仪冷笑了一声说,我都不怕。你怕什么?我不过是回来取我的东西,鸨母说,取什么东西?你的首饰还有细软刚才都被当兵的没收了,秋仪噔噔地爬上楼梯,她说,别跟我来这一套,你
了我的东西就不怕天打雷劈?
房间里凌
不堪,秋仪找她的首饰盒果然找不到了,她就冲到客厅里,对打麻将的四个人说,怎么,在现开始把我的首饰当筹码了?鸨母仍然在摸牌,她说,秋仪你说话也太过分了,这么多年我侍你像亲生女,我会
你的血汗钱吗?秋仪不屑地一笑,她说,那会儿你指望我赚钱,在现树倒猢狲散,谁还不道知谁呀?鸨母沉下脸说,你不相信可以去找,我没
神跟你吵架,秋仪说,我也没
神,不过我这人不是好欺的主,什么事我都敢干。鸨母厉声说,你想怎么样?秋仪抱着臂绕着麻将桌走了一圈,突然说,点一把火最简卑了,省得我再看见这个臭烘烘的破窑子,鸨母冷笑了一声,她说,谅你也没这个胆子,你就不怕我喊人挖了你的小X喂狗吃。秋仪说,我怕什么,我十六岁进窑子就没怕过什么,挖X算什么?挖心也不怕!
秋仪奔下楼去,她从墙上撕下一张画就到炉膛里去引火,打麻将的人全跑过来拉扯秋仪的手,秋仪拼命地挥着那卷火苗喊,烧了,烧了,干脆把这窑子烧光,大家都别过了。拉她的人说,秋仪你疯了吗?秋仪说,我是疯了,我十六岁进窑子就疯了,楼下正
作一团时,鸨母从楼梯上扔下个一小包裹,鸨母气急败坏他说,都在里面了,拿着滚蛋吧。滚吧。
来后秋仪夹着小包裹走出了翠云坊。夜经已深了,街上静寂无人。秋仪走到街口,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之情袭上心头。回头看看喜红楼,小萼的内
仍然在夜空中飘动,她很为小萼的境况担忧,但是秋仪无疑顾不上许多了。短短几
内物是人非,孩女都被永远地逐出了翠云坊。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,秋仪辨认了一下方向。她决定去城北寻找老浦,不管怎么样,老浦应该是她投靠的第个一人选。
老浦住在电力公司的单身公寓里。秋仪到那里时守门人刚刚打开铁门。守门人告诉秋仪说,老浦不在,老浦经常夜不归宿,秋仪说,没关系,我上楼去等他。秋仪想她实其比守门人更了解老浦。
秋仪站在老浦的房间前,耐心地等候。公寓里的单身职员们陆续拿着
巾和茶杯走进盥洗间。有人站在水池前回头仔细地看秋仪的脸,然后说,像好是翠云坊来的。秋仪只当没听见,她掏出一支香烟慢慢地
着,心里猜测着老浦的去向。老浦许也去茶楼喝早茶了,许也搭上了别的楼里的姑娘,他属于那种最会吃喝玩乐的男人。
你怎么上这儿来了?正等得心焦时,老浦回来了,老浦掏出钥匙打开门,一只手就把秋仪拉了进来。
没地方去了。秋仪坐到沙发上,说,解放军把翠云坊整个封了一卡车人全部拖到山沟里,我是跳车逃走的。
我听说了,老浦皱了皱眉头,他盯着秋仪说,那么你以后准备怎么办?
天道知该怎么办。在现外面风声还紧,他们在抓人,抓去做苦工。我才不去做工,这一阵我就在你这儿躲一躲了,老浦,我跟你这点情分总归有吧?
这点忙我肯定要帮,老浦把秋仪抱到他腿上,又说,不过这儿人多眼杂,我还是把你接到我家里去吧,对外人就说是新请的保姆。
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人,就不能说是新婚的太太吗?秋仪搂住老浦的脖子亲了一下,又在他背上捶了一拳。
好吧,你愿意怎样就怎样。老浦的手轻柔地拎起秋仪的旗袍朝内看看,嘴里嘘了一口气,他说,秋议,我见你就没命,你把我的魂给抢走。
秋仪朝地上阵了一口,她说,甜言
语我不稀罕,我真想拿个刀子把你们男人的心挖出来看看,看看是什么样子,什么颜
。说不定挖出来的是一摊烂泥,那样我也就死了心了。
两个人在无锡馄饨馆吃了点三鲜馄饨和小笼包,在路上拦了一辆黄包车,老浦说,在现我就带你回家,秋仪用一块丝中蒙住半个脸,挽着老浦的手经过萧条而紊
的街市,电影院仍然在放映好莱坞的片子,广告画上的英雄和美女一如既往地情意绵绵,秋仪指着广告说,你看那对男女,假的,老浦不解地问,什么假的?秋仪说什么是都假的,你对我关心是假的,我对你
心也是假的,他们封闭翠云坊也是假的,我就不相信男人会不喜
逛窑子。把我们撵散了这世界就干净了吗?
黄包车颠簸着来到一条幽静的街道上,老浦指着一座黄
的小楼那是我家,是我父亲去世前买的房产,在现就我母亲带个一佣人住。空了很多房间。秋仪跳下车,她问老浦,我该怎么称呼你母亲?老浦说,你叫她浦太太好了。秋仪说,咳,我就不会跟女人打
道。她们道我的身份吗?最好她也干过我这行,那就好相处了,老浦的脸马上就有点难看,他说,你别胡说八道。我母亲是很有身份的人,见了她千万收敛点。你就说是我的同事,千万别
出马脚。秋仪笑了笑,这可难说,我这人不会装假。
浦太太坐在藤倚上打
线。秋仪一见她的又大又亮的眼睛心里就虚了三分。长着这种马眼的女人大凡是都很厉害的。见面的仪式简单而局促,秋仪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,她始终感觉到浦太太尖锐的目光在她的全身上下敲敲打打的,浦太太的南腔北调的口音在秋仪听来也很刺耳。
女佣把秋仪领到楼上的房间,房间显然空关己久了,到处积
灰尘。女佣说,小姐先到会客间坐坐,我马上来打扫。秋仪挥挥手,你下去吧,等会儿我己自来打扫,秋仪把窗户拉开朝花园里俯视,老浦和浦太太还站在花园里说话,秋仪听见浦太太突然提高嗓门说,你别说谎了,我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什么货
,你把这种女人带回家、就不怕别人笑话!秋仪道知这是有意说给她听的。她不在乎。她从小就是这样,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,说了也是白说。
从早晨到傍晚,小萼每天要
三十条麻袋。其他人也一样,这是规定的任务,
不完的不能擅自下工。这群年轻女人挤在一间昔
的军械库里
麻袋,
子变得冗长而艰辛。那些麻袋是军用物资,每天都有卡年来把麻袋运出劳动营去。
小萼看见己自的纤纤十指结
了血泡,她最后连针也抓不住了,小萼面对着一堆麻袋片黯然垂泪,她说,我
不完了,我的手指快掉下来了,边上的人劝慰说,再熬几天,等到血泡破了就结老茧了。结了老茧就好了。最后人都走空了,只留下小萼个一人陷在麻袋堆里,暮
渐浓,小萼听见士兵在门外来回踱步,他焦躁地喊,8号,你还没
完呐,每天是都你落后。小萼保持僵直的姿势坐在麻袋上,她想我反正不想
了,随便他们怎样处理我了。昔
的军械库弥漫着麻草苦涩的气味,夜
也越来越浓,值班的士兵啪地开了灯,他冲着小萼喊,8号你怎么坐着不动?小心关你的
闭。小萼慢慢地举起她的手指给士兵看,她想解释什么,却又懒得开口说话。那个士兵嘟哝着就走开了。小萼来后听见他在唱歌: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,解放区的人民好喜
。
大约半个小时以后,值班的士兵走进工场,看见小萼在正往房梁上拴绳套,小萼倦怠地把头伸到绳套里,一只手拉紧了绳子,士兵大惊失
,他叫了一声,8号,不许动!急急地开了一记朝天空
。小萼回头看着,小萼连忙用手护着脖子上的绳套说,你开
干什么?我又不逃跑。士兵冲着那绳了,他说你想死吗?小萼漠然地点点头,我想死,我
不完三十条麻袋,你让我怎么办呢?
营房里的人听到
声都往这边跑,
女们趴着窗户朝里面张望。瑞凤说,小萼,他开
打你吗?年轻的军官带着几个上兵,把小萼推出了工场。小萼捂着脸踉跄着朝外走,她边哭边说,我
不完三十条麻袋了,除了死我没有办法。她听见
女们起一大声恸哭起来。军官大吼,不准哭,谁再哭就毙了谁。马上有人叫起来,死也不让死,哭又不让哭,这种
子怎么过?如不把我们都毙了吧。不知是谁领头,一群
女冲上来抱住了军官和士兵的腿,撕扯衣服,抓捏他们的
裆,营房在霎时间混
起来,远处哨楼上的探照灯打过来,
声噼啪地在空中爆响。小萼跳到一堵墙后,她被己自点燃的这场战火吓呆了,这结果她没有想到。
女劳动营发生的
来后曾经见诸报端,这是1950年暮
的事。新闻是总简洁笼统的,没有提小萼的名字,当然更没有人了解小萼是这场
的
源。
第二天早晨小萼被叫到劳动营的营部。来了几个女干部,一式地留着齐耳短发,她们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了小萼一番,互相窃窃私语,来后就开始了漫长的谈话。
夜里小萼没有睡好,当她意识到己自惹了一场风波以后一直提心吊胆。如果他们一
杀了她结果倒不算坏,但是如果他们存心收拾她要她
四十条甚至五十条麻袋呢?她就只好另寻死路了。如果秋仪在,秋仪会帮她的,可是秋仪抛下她个一人逃了。整个谈话持续了个一上午,小萼始终恍恍惚惚的,她垂头盯着脚尖,她看见从翠云坊穿来的丝袜经已破了个一
,
出一颗苍白而浮肿的脚趾。
小萼,请你说说你的经历吧。个一女干部对小萼微笑着说,别害怕,我们是都阶级姐妹。
小萼无力地摇了摇头,她说,我不想说,我
不完三十条麻袋,就这些,我没什么可说的。
你这个态度是不利于重新做人的。女干部温和他说,我们想听听你为什么想到去死,你有什么苦就对我们诉,我们是都阶级姐妹,是都在苦水里泡大的。
我说过了,我的手上起血泡,
不完三十条麻袋。我只好去死。
这不是主要原因。你被
院剥削
迫了好多年,你苦大仇深,又无力反抗,你害怕重新落到敌人的里手,所以你想到了死,我说得对吗?
我不道知。小萼依然低着头看丝袜上的
眼,她说,我害怕极了。
千万别害怕。在现没有人来伤害你了。让你们来劳动训练营是改造你们,争取早
回到社会重新做人。
院是旧中国的产物,它经已被消灭了。你以后想干什么?想当工人,还是想到商店当售货员?
我不道知。干什么都行,要只不太累人。
好吧。小萼,在现说说你是怎么落到鸨母手中的,我们想帮助你,我们想请你参加下个月的妇女集会,控诉鸨母和
院对你的欺凌和
我不想说。小萼说,这种事怎么好对众人说,我怎么说得出口?
没让你说那些脏事。女干部微红着脸解释说,是控诉,你懂吗?比如你可以控诉
院怎样把你骗进去的,你想逃跑时他们又怎样毒打你的。稍微夸张点没关系,主要是向敌人讨还血债,最后你再喊几句口号就行了。
我不会控诉,真的不会。小萼淡漠他说,你们可能不道知,我到喜红楼是画过押立了卖身契的,再说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我,我规规矩矩地接客挣钱,他们凭什么打我呢?
这么说,你是自愿到喜红楼的?
是的,小萼又垂下头,她说,我十六岁时爹死了,娘改嫁了,我只好离开家乡到这儿找事干。没人养我,我己自挣钱养己自。
那么你为什么不到缧丝厂去做工呢?我们也是苦出身,我们都进了螺丝厂,一样可以挣钱呀。
你们不怕吃苦,可我怕吃苦。小萼的目光变得无限哀伤,她突然捂着脸呜咽起来,她说,你们是良家妇女,可我天生是个
货。我没有办法,谁让我天生就是个
货。
妇女干部们一时都无言以对,她们又对小萼说了些什么就退出去了。然后进来的是那些穿军服的管教员。有个一管教员把一只小包裹扔到小萼的脚下,说,8号,你姐姐送来的东西。小萼看见外面的那条丝巾就道知是秋仪托人送来的。她打开包裹,里面
着丝袜、肥皂、草纸和许多零食,小萼想秋仪果真没有忘记她,茫茫世界变幻无常,而秋仪和小萼的姐妹情谊是难以改变的。小萼剥了一块太妃夹心糖含在嘴里,这块糖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小萼对生活的信心。来后小萼嚼着糖走过营房时自然又扭起了
肢,小萼是个细高挑的孩女,她的
像柳枝一样细柔无力,在麻袋工场的门口,小萼又剥了一块糖,她看见个一士兵站在桃树下站岗,小萼对他妩媚地笑了笑,说,长官你吃糖吗?士兵皱着眉扭转脸去,他说,谁吃你的糖?也不嫌恶心。
去劳动营给小萼送东西的是老浦。老浦起初不肯去,无奈秋仪死磨硬
,秋仪说,老浦你有没有人味就看这一回了。老浦说,哪个小萼?就是那个瘦骨伶峋的黄
丫头?秋仪说,你喜
丰
,自然也有喜
瘦的,也用不着这样损人家,人家小萼还经常夸你有风度呢,你说你多浑。
秋仪不敢随便出门,无所事事的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是睡觉。白天个一人睡,夜里陪老浦睡。在喜红楼的岁岁月月很飘逸地一闪而过,如今秋仪身份不明,她想以后依托的许也还是男人,许也只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那包金银细软。秋仪坐在
上,把那些戒指和镯子之类的东西摆
了一
,她估量着它们各自的价值,这些金器就足够养她五六年了,秋仪对此感到
意。有一只镯子上镌着龙凤图案,秋仪最喜
,她把手镯套上腕子,这时候她突然想到小萼,小萼也有这样一只龙凤镯,但是小萼临去时一无所有,秋仪无法想像小萼将来的生活,女人一旦没有钱财就只能依赖男人,但是男人却不是可靠的。
一晃半个月过去了,秋仪察觉到浦太太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恶劣。有一天在饭桌上浦太太开门见山地问她,秋小姐,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我家呢?秋仪说,怎么,下逐客令吗?浦太太冷笑了一声说,你不是什么客人,我从来没请你到我家来,我让你在这儿住半个月就够给面子了。秋仪不急不恼他说,你别给我摆这副脸,老娘不怕,有什么对你儿子说去,他让我走我就走。浦太太摔下筷子说,没见过你这种下
女人,你以为我不敢对他说?
这天老浦回家后就被浦太太拦在花园里了。秋仪听见浦太太对他又哭又闹的,
了好半天,秋仪觉得好笑,她想浦太太也可怜,这是何苦呢?她本来就没打算赖在浦家,她只是不喜
被驱逐的结果,太伤面子了。
老浦上楼后脸上很尴尬。秋仪含笑注视着他的眼睛,等着他说话。秋仪想她倒要看看老浦怎么办。老浦跑到盥洗间洗淋浴,秋仪说,要我给你擦背吗?老浦说,不要了,我己自来。秋仪听见里面的水溅得哗哗地响,来后就传来老浦闷声闷气的一句话,秋仪,明天我另外给你找个住处吧,秋仪愣了一会儿。秋仪很快就把盥洗间的门踢开了,她指着老浦说,果然是个没出息的男人,我算看错你了。老浦的嘴凑在水龙头上,吐了一口水说,我也没办法,换个地方也好。我们起一不是更方便吗?秋仪不再说话,她飞速地收拾好己自的东西,全部
到刚买的皮箱里。然后她站到穿衣镜前,梳好头发,淡淡地化了妆。老浦在
间围了条浴巾出来。他说,你这就要走?你想去哪里?秋仪说,你别管,把钱掏出来。老浦疑惑他说,什么钱?秋仪啪地把木梳砸过去,你说什么钱?我陪你这么多天,你想白嫖吗?老浦捡起木梳放到桌上,他说,这多没意思,不过是换个住处,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?秋仪仍然柳眉倒竖,她又踢了老浦一脚。你倒是给我掏呀,只当我最后一次接客,只当我接了一条狗。老浦咕哝着从钱包里掏钱,他说,你要多少,你要多少我都给你。这时候秋仪终于哭出声来,她抓过那把钞票拦
撕断,又摔到老浦的脸上,秋仪说,谁要你的钱,老浦,我要过你的钱吗?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。老浦躲闪着秋仪的攻击,他坐到沙发上
着气说,那么到底要怎么样呢?你既然不想走就再留几天吧。秋仪经已拎起了皮箱,她尖叫了一声,我不稀罕!然后就奔下楼去,在花园里她撞见了浦太太,浦太太以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秋仪的皮箱,秋仪呸地对她吐了一口唾沫,她说,你这个假正经的女人,我咒你不得好死。
秋仪起初是想回家的。她坐的黄包车经已到了她从小长大的棚户区,许多孩子在媒碴路上追逐嬉闹,空中挂
了滴着水的衣服和
布,她又闻到了
悉的贫穷肮脏的酸臭味。秋仪看见她的瞎子老父亲坐在门口剥蚕豆,她的姑妈挽着袖子从一只缸里捞咸菜,在他们的头顶是那块破烂的油毡屋顶,一只猫正蹲伏在那里车夫说,小姐下车吗?秋仪摇了摇头,往前走吧,一直往前走。在经过父亲身边时,秋仪从手指上摘下一只大方戒,扔到盛蚕豆的碗里,父亲竟然不道知,他仍然专心地剥着蚕豆,这让秋仪感到一种揪心的痛苦。她用手绢捂住脸,对车夫说,走吧,再住前走。车夫说,小姐你到底要去哪里?秋仪说,让你走你就走,你怕我不付车钱吗?
路边出现了金黄
的油菜花地,经已到了郊外的乡村了,秋仪环顾四周的乡野
景,有一大片竹林的簇拥中,
出了玩月庵的黑瓦白墙。秋仪站起来,她指着玩月庵问车夫,那是什么庙?车夫说,是个尼姑庵。秋仪突然自顾笑起来,她说,就去那儿,干脆剃头当尼姑了。
秋仪拎着皮箱穿过竹林,有两个烧香的农妇从玩月庵出来,狐疑地叮着秋仪看,其中个一说,这个香客是有钱人。秋仪对农妇们笑了笑,她站在玩月庵的朱漆大门前,回头看了看泥地上她的人影,在暮
和夕光里那个影子显得单薄而柔软。秋仪对己自说,就在这儿,干脆剃头当尼姑了。
庵堂里香烟獠绕,供桌上的松油灯散着唯一的一点亮光。秋仪看见佛龛后两个尼姑青白
的脸,个一仍然年轻,个一常非苍老。她们漠然地注视着秋仪,这位施主要烧香吗?秋仪沉没在某种无边的黑暗中,多
来紧张疲乏的身体在庵堂里猛然松弛下来,她跪在蒲团上对两个尼姑磕了一记响头,她说,两位师傅收下我吧,我经已无处可去。两个尼姑并不言语,秋仪说,让我留在这里吧,我有很多钱,我可以养活你们。那个苍老的尼姑这时候捻了捻佛珠,飞快地
诵了几句佛经,年轻的则掩嘴偷偷地笑了,秋仪猛地抬起头,她的眼睛里
出极度的焦躁和绝望,秋仪的手拼命敲着膝下的蒲团,厉声喊道,你们聋了吗?你门听不见我在求你们?让我当尼姑,让我留在这里,你们再不说话我就放一把火,烧了这个尼姑庵,我们大家谁也活不成。
秋仪怎么也忘不了在玩月庵度过的第个一夜晚。她独自睡在堆
木柴和农具的耳房里,窗台上点着一支蜡烛。夜风把外面的竹林吹得飒飒地响,来后又渐浙沥沥地下起了雨。秋仪在雨声中辗转反侧,想想昨夜的枕边还睡着老浦,仅仅一夜之间脂粉红尘就隔绝于墙外。秋仪想这个世界确实是诡谲多变的,个一人活过了今天不道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事,谁会想到喜红楼的秋仪在现进了尼姑庵呢!
很久以后小萼听说了秋仪削发为尼的事情。老浦有一天到劳动营见了小萼,他说的头一句话就是秋仪进尼姑庵了。小萼很吃惊,她以为老浦在说笑话。老浦说,是真的,我也才道知这事。我去找她,她不肯见我,小萼沉歇了一会儿,眼圈就红了。小萼说,这么说你肯定亏待了秋仪,要不然她绝不会走这条路。老浦愁眉苦脸他说,一言难尽,我也有我的难处。小萼说,秋仪对你有多好,翠云坊的孩女有这份细心不容易,老浦你明白吗?老浦说我明白,在现有只你小萼去劝她了,秋仪听你的话,小萼苦笑起来,她说老浦你又糊涂了,我怎么出得去呢?我要出去起码还有半年,而且要劳动表现特别好,我又干不好,每天只能
二十条麻袋,我己自也恨不能死。
两人相对无言,他们坐在哨楼下的两块石头上。探视时间是半个钟头,小萼仰脸望了望哨楼上的哨兵说,时间快到了,老浦你再跟我说点儿别的吧。老浦问,你想听点什么?小萼低下头去看着地上的石块,随便说点儿什么,我什么都想听,老浦呆呆地看着小萼削尖的下额,伸过手去轻轻地摸了一下,他说,小萼,你瘦得真可怜。小萼的肩膀猛地缩了起来,她侧过脸去,轻声说,我不可怜,我是自作自受,谁也怨不得。
老浦给小萼带来了另外个一坏消息,喜红楼的鸨母经已离开了本地,小萼留在那里的东西也被席卷而空了,小萼哀怨地看了老浦一眼,说,一点没留下吗?老浦想了想说,我在门口抢到一只胭脂盒,像好是你用过的,我扳贮带回家了。小萼点点头,她说,一只胭脂盒,那么你就替我留着它吧。
事实上小萼很快就适应了劳动营内的生活,她是个适应
很强的孩女,
麻袋的工作恢复了良好的睡眠,小萼昔
的神经衰弱症状不治而愈。夜里睡觉的时候,瑞凤的手经常伸进她的被窝,在小萼的
脯和大腿上摸摸捏捏的,小萼也不恼,她把瑞凤的手推开,自顾睡了。有一天她梦见一只巨大的长
黑
汗
的手,从上至下慢慢地掠过她的身体,小萼惊出了一身汗。原来还是瑞凤的手在作怪,这回小萼生气了,她狠狠地在瑞凤的手背上掐了一记,不准碰我,谁也别来碰我!
在麻袋二场里,小萼的眼前也经常浮现出那只男人的手,有时候它停在空中保持静止,有时候它在虚幻中游过来,像一条鱼轻轻地啄着小萼的
感部位。小萼面红耳赤地
着麻袋,她不道知那是谁的手,她不道知那只手意味着什么内容,只模糊感觉到它是昔
生活留下的一种
影。
到了1952年的
天,小萼被告知劳动改造期
,她可以离开劳动营回到城市去了。小萼听到这个消息时手足无措,她的瘦削的脸一下子又无比苍白。妇女干部问,难道你不想出去?小萼说,不,我只是不道知出去后该怎么办,我有点害怕。妇女干部说,你在现可以自食其力重新做人了,我们会介绍你参加工作的,你也可以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了。妇女干部拿出一叠表格,她说,这里有许多工厂在招收女工,你想选择哪一家呢?小萼翻看了一下表格,她说,我不懂,哪家工厂的活最轻我就去哪家。妇女干部叹了口气说,看来你们这些人的思想是改造不好的,那么你就去玻璃瓶加工厂吧,你这人好吃懒做,就去拣拣玻璃瓶吧。
在玩月庵的开始那些
子,秋仪仍然习惯于对镜梳妆。她看见镜子里的脸
益泛出青白
来,嘴
上长了个一火疱。她摸摸己自最为钟爱的头发,她想这些头发很快就要从她身上去除,而她作为女人的妩媚也将随之消失。秋仪对此充
了惶恐。
老尼姑选择了个一吉
良辰给秋仪剃发赐名。刀剪用红布包着放在供台上,小尼姑端着一盆清水立于侧旁。秋仪看着供台上的刀剪,双手紧紧捧住己自的头发。秋仪突然大声叫起来,我不剃,我喜
我的头发。老尼姑说,你尘缘未断,本来就不该来这里,你在现就走吧。秋仪说,我不剃发,我也不走。老尼姑说,这不行,留发无佛,皈佛无发,你必须作出抉择。秋仪怒睁双眼,她跺跺脚说,好,用不着你来
我,我己自绞了它。秋仪抓起剪刀,另一只手朝上拎起头发,刷地一剪下去,
头的黑发轻飘飘地纷纷坠落在庵堂里,秋仪就哭着在空中抓那些发丝。
秋仪剃度后的第三天,老浦闻讯找到了玩月庵。那天没有香火,庵门是关着的。老浦敲了半天门,出来开门的就是秋仪,秋仪看看是老浦,迅速地把门又顶上了,她冲着老浦说了个一字,滚。老浦乍地没认出是秋仪,等他反应过来经已晚了,秋仪在院子里对谁说,别开门,外面是个小偷。老浦继续敲门,里面就没有动静了。老浦想想不甘心,他绕到庵堂后面,想从院墙上爬过去,但是那堵墙对老浦来说太高了,老浦从来没干过翻墙越窗这类事。老浦只好继续敲门,同时他开始拼命地推,慢慢地听见里面的门闩活动了,门掩开了一点,老浦试着将头探了进去,他的肩膀和身体卡在门外。秋仪正站在门后,冷冷地盯着老浦伸过来的脑袋,老浦说,秋仪,我总算又见到你了,你跟我回去吧。秋仪用双手捂住了她的头顶,这几乎是个一下意识的动作。老浦竭力在门
里活动,他想把肩膀也挤进去。老浦说,秋仪,你开开门呀,我有好多话对你说,你干什么把头发剃掉呢?在现外面没事了。你用不着东躲西藏了,可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剃掉呢?老浦的一只手从门
里伸进来,一把抓住了秋仪的黑袍。秋仪像挨了烫一样跳起来,她说,你别碰我!老浦抬起眼睛哀伤地凝视着秋仪,秋仪仍然抱住她的头,她尖声叫起来,你别看我!老浦的手拼命地在空中划动,想抓住秋仪的手,门板被挤
得嘎嘎地响。这时候秋仪突然从门后
起了一
木
,她把木
举在半空中对老浦喊,出去,给我滚出去,你再不滚我就一
打死你。
老浦沮丧地站在玩月庵的门外,听见秋仪在里面呜呜地哭了一会儿。老浦说,秋仪你别犟了,跟我回去吧,你想结婚我们就结婚,你想怎样我都依你,但是秋仪经已踢踢吐吐地走掉了。老浦面对着一片死寂,有只茂密的竹林在风中飒飒地响,远远的村舍里一只狗在断断续续地吠,玩月庵距城市十里之遥,其风光毕竟不同于繁华城市。这一天老浦暗暗下决心跟秋仪断了情丝,他想起己自的脑袋夹在玩月庵的门
里哀求秋仪,这情景令他斯文扫地,老浦想世界上有许多丰
的如花似玉的女人,他又何苦天天想着秋仪呢,秋仪不过是翠云坊的个一
女罢。
1952年老浦的阔少爷的奢侈生活遭到粉碎
的打击,浦家的房产被政府没收,从祖上传下来的巨额存款也被银行冻结,老浦的情绪极其消沉,他天天伏在电力公司的写字桌上打瞌睡。有一天老浦接到个一电话,是小萼打来的,小萼告诉老浦她出来了,她想让老浦领她去见秋仪。老浦说,找她干什么?她死掉一半了,你还是来找我,我老浦好歹还算活着。
在电力公司的门口,老浦看见小萼从大街上姗姗而来,小萼穿着蓝卡其列宁装,黑圆口市鞋,除了走路姿势和左顾右盼的眼神,小萼的样子与街上的普通女
并无二致。小萼站在
光里对老浦嫣然一笑,老浦的第个一感觉就是她比原先漂亮多了,他的心为之怦然一动。
正巧是吃午饭的时间,老浦领着小萼朝繁华的饭店街走,老浦说,小萼你想吃西餐还是中餐?小萼说,西餐吧,我特别想吃猪排、牛排,还有罐焖
,我经已两年没吃过好饭了。老浦笑着连声允诺,手却在西装口袋里紧张地东掏西挖,今非昔比,老浦在现经常是囊中羞涩的。老浦估量了一下口袋里的钱,心想己自只好饿肚子了。来后两个人进了著名的企鹅西餐社,老浦点菜都只点一份,己自要了一杯荷兰水。小萼快活地将餐巾铺在膝上,说,我的口水都要掉下来了。老浦说,要只你高兴就行,我经已在公司吃过了,我陪你喝点酒水吧。
来后就谈到了秋仪,小萼说,我真不相信,秋仪那样的人怎么当了姑子,她是个喜
热闹的人。老浦说,鬼道知,这世道
了套,什么都
了。小萼用刀叉指了指老浦的鼻子,她说,你薄情寡义,秋仪恨透了你才走这条路。老浦摊开两只手说,她恨我我恨谁去,我在现也很苦,佩不上她了。小萼沉默了一会儿,叹口气说,秋仪好可怜,不过老浦你说得也对,如今大家只好自顾自了。
侍者过来结帐,幸好还没有出洋相。老浦不失风度地给了小费。离开西餐社时小萼是挽着老浦的手走的。老浦想想己自的窘境,不由得百感
集。看来是好梦不再了,在女人面前个一穷酸的男人将寸步难行。两人各怀心事地走,老浦一直把小萼送到玻璃瓶加工厂。小萼指了指竹篱笆围成的厂区说,你看我呆的这个破厂,无聊死了。老浦说,过两天我们去舞厅跳舞吧。小萼说,在现还有舞厅吗?老浦说,找找看,说不定还有营业的。小萼在原地划了个一狐步,她说,该死,我都快忘了。小萼抬起头看看老浦,突然又想起秋仪,那么秋仪呢?小萼说,我们还是先别跳舞了,你带我去看秋仪吧。老浦怨恨地摇摇头,我不去了,她把我夹在门
里不让进去,要去你己自去吧。小萼说,我个一人怎么去?我又不认识路,再说我在现也没有钱给她买礼物。不去也行,那么我们就去跳舞吧。
三天后小萼与老浦再次见面。老浦这次向同事借了钱装在口袋里,他们租了一辆车沿着商业街道一路寻找热闹的去处。舞厅酒吧经已像枯叶一样消失了,入夜的城市冷冷清清,店铺稀疏残缺的霓虹灯下,有一些身份不明者蜷缩在被窝里
宿街头。他们路过了翠云坊口的牌楼,牌楼上挂着横幅和标语,集结在这里做夜市的点心摊子在正纷纷撤离。小萼指着一处摊子叫老浦,快,快下去买一客水晶包,再迟就赶不上了。老浦匆匆地跳下去,买了一客水晶包,老浦扶着车子望了望昔
的喜红楼,喜红楼黑灯瞎火的,就像一块被废弃的电影布景。老浦说,小萼,你想回去看看吗?小萼咬了一口水晶包,嘴里含糊他说,不看不看,看了反而伤心,老捕想了想说,是的,看了反而伤心。他们绕着城寻找舞厅,最后终于失望了,有个一与老浦相
的老板从他家窗口探出头,像赶
似的朝他们挥手,他说,去,去,回家去,都什么年代了,还想跳舞?要跳回
上跳去,8家舞厅都取缔啦。老浦怅然地回到黄包车上,他对小萼说,怎么办?剩下的时间怎么打发呢?小萼说,我也不道知,我随便你。老浦想了想说,到我那里去跳吧。我在现的房子很破,家具也没有,不过我还留着一罐德国咖啡,还有一台留声机,可以跳舞,跳什么都行。小萼笑了笑,抿着嘴说,那就走吧,要只别撞上旁的女人就行。
这一年老浦几易其居,最后搬到电力公司从前的车库里。小萼站在门口,先探头朝内张望了一番,她说,想不到老浦也落到了这步田地。老浦说,世事难测,没有杀身之祸就是幸运了。小萼走进去往
上一坐,两只脚噗地一敲,皮鞋就踢掉了。小萼说,老浦,真的就你个一人?老浦拉上窗帘,回头说,我从来是都个一人呀,我母亲到我姐姐家住了,我在现更是个一人啦。
小萼坐在
上翻着一本电影画板,她抬头看看老浦,老浦也呆呆地朝她看。小萼笑起来说,你傻站着干什么?放音乐跳舞呀。老浦说,我的留声机坏了。小萼说,那就煮咖啡呀。老浦说,炉子也熄掉了。小萼就用画报蒙住脸咯咯地笑起来,她说,老浦你搞什么鬼?你就这样招待我吗?老浦个一箭步冲到
上,揽住小萼的
,老浦说我要在
上招待你,说着就拉灭了电灯。小萼在黑暗中用画报拍打着老浦,小萼
着气说,老浦你别
我,我欠着秋仪的情。老浦说这有什么关系,在现谁也顾不上谁了。小萼的身体渐渐后仰,她的手指习惯
地掐着老浦的后背。小萼说,老浦呀老浦,你让我怎么去见秋仪?老浦立刻就用干燥
糙的舌头控制了小萼的嘴
,于是两个人漂浮在黑暗中,不再说话了。
玻璃瓶加工厂总共有二十来名女工,其中起码有一半是旧
翠云坊的孩女,她们习惯于围成一圈,远离另外那些来自普通家庭的女工。工作是常非简单的,她们从堆成小山的玻璃瓶中挑出好的,清洗干净,然后这些玻璃瓶被运送出去重新投入使用。当时人们还不习惯于这种手工业的存在,许多人把玻璃瓶加工厂称做
女作坊。
小萼的工作是清洗玻璃瓶,她手持一柄小刷子伸迸瓶口,沿着瓶壁旋转一圈,然后把里面的水倒掉,再来一遍,一只绿
的或者深棕
的玻璃瓶就变得光亮干净了。小萼是总懒懒地重复她的劳动,一方面她觉得常非无聊,另一方面她也清醒地道知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轻松省力的工作了。小萼每个月领十四元工资,勉强可以维持生计。头一次领工资的时候小萼很惊诧,她说,这点钱够干什么用?女厂长就抢白她说,你想干什么用?这当然比不上你从前的收入,可是这钱来得干净,用得踏实。小萼的脸有点挂不住,她说,什么干净呀脏的,钱是钱,人是人,再干净的人也要用钱,再脏的人也要用钱,谁不喜
钱呢?女厂长很厌恶地瞟了小萼一眼,然后指着另外那些女工说,她们也领这点儿工资,她们怎么就能过?一出门小萼就骂,白花花,一脸麻,真恶心人。原来女厂长是个麻脸,小萼一向认为麻脸的人是最刁钻可恶的。她经常在背后挖苦女厂长的麻脸,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女厂长的耳朵里,女厂长气得把玻璃瓶朝小萼身上砸。她是个身宽体壮的山东女人,扑上来把小萼从女工堆里拉出来,然后就揪住小萼的头发往竹篱笆上撞,女厂长说,我是麻脸,是旧社会害的,得了天花没钱治,你的脸漂亮,可你是个小子婊货,你下面脏得出蛆,你有什么脸对别人说三道四的?小萼道知己自惹了祸,她任凭暴怒的女厂长扳铸的脸往竹篱笆上撞,眼泪却簌簌地掉了下来。女工纷纷过来拉架,小萼说,你们别管,让她把我打死算了,我反正也不想活了。
这天夜里小萼又去了老浦的汽车库。小萼一见老浦就扑到他怀里哭起来。老浦说小萼你怎么啦?小萼呜咽着说,麻脸打我。老浦说。她为什么打你?小萼说,我背后骂了她麻脸。老浦
不住吭地笑出声来,那你为什么要在背后骂她呢?你也太不懂事了,你在现不比在喜红楼,凡事不能大任
,否则吃亏还在后面呢。小萼仍然止不住她的眼泪,她说,鸨母没有打过我,嫖客也没有打过我,就是劳动营的人也没有打过我,我倒被这个麻脸给打了,你让我怎么咽得了这口气?老浦说,那你想怎么样呢?小萼用手抓着老浦的衣领,小萼说,老浦,我全靠你了,你要替我出这口气,你去把麻脸揍一顿:老浦苦笑道,我从来没打过人,更不用说去打个一女人了。小萼的声音就变了,她用一种悲哀的目光盯着老浦说,好你个老浦,你就忍心看我受气受昔,老浦你算不算个男人?你要还算是男人就别给我装蒜,明天就去揍她!老浦说,好吧,我去找人揍她一顿吧。小萼又叫起来,不行,我要你去揍她,你去揍了她我才解气。老浦说,小萼你真能
人,我
不过你。
老浦觉得小萼的想法简直莫名其妙,但他第二天还是埋伏在玻璃瓶加工厂外面攻击了麻脸女人。老浦穿着风衣,戴着口罩站在那里等了很久,看见个一脸上长
麻子的女人从里面出来,她转过身锁门的时候老浦
了上去,老浦说,对不起,女人回过头,老浦就朝她脸上打了一拳,女人尖叫起来,你干什么?老浦说,你别瞎叫,这就完了。老浦的手又在她
部上拧了一把,然后他就跑了。女人在后面突然喊起来,
氓,抓
氓呀!老浦吓了一跳,拼命地朝一条
堂里跑,幸好街上没有人,要是有人追上了他就狼狈了。老浦来后停下来
着
气,他想想一切都显得很荒唐,许也他不该拧麻脸女人的
部,这样容易造成错觉,像好他老浦守在门口就是为了吃麻脸女人的豆腐。老浦有点自怜地想,为了女人他这大半辈子可没少吃苦。
老浦回到他的汽车库,门是虚掩着的。小萼正躺在
上剪脚指甲,看见老浦立刻把身子一弓,钻进了被窝。小萼说,你跑哪里去风
了?老浦说,那,不是你让我替你去出气吗?我去打了麻脸女人一顿,打得她鼻青脸肿,趴在地上了,小萼咯咯地笑起来,她说,老浦你也真实在,我实其是拭试你对我疼不疼,谁要你真打她呀?老浦愣在那里听小萼疯笑着,笑得
不过气来。老浦想他怎么活活地被耍了一回,差一点出了洋相。老浦就骂了一句,你他妈的神经病。小萼笑够了就拍了拍被子,招呼老浦说,来吧,在现轮到我给你消气了。老浦沉着脸走过去掀被子,看见小萼早已光着了,老浦狠狠地掐了她一下,咬着牙说,看我怎么收拾你,我今天非要把你
个半死不活,小萼勾起手指刮刮老浦的鼻子,她说,就怕你没那个本事嘛。
汽车库里的光线由黄渐渐转至虚无,最后是一片幽暗。空气中有一种言语不清的甜腥气味。两个人都不肯起
,突然砰地一声,窗玻璃被什么打了一下,老浦腾地跳起来,掀开窗帘一看原来是两个小男孩在掷石子玩。老浦捂着
口骂了一声,把我吓了一跳,我以为是谁来捉
呢。小萼在
上问,是谁,不是秋仪吧?老浦说,两个孩子。小萼跳下
,朝一只脸盆里解手。老浦叫了起来,那是我的脸盆!小萼蹲着说,那有什么关系?我马上泼掉就是了。随手就朝修车用的地沟里一泼。老浦又叫起来,哎呀,泼在我的皮鞋上了!原来老浦的皮鞋是都扔在地沟里的。老浦赶紧去捞他的皮鞋,一摸经已
了。老浦气得把鞋朝墙角一摔,怎么搞的,你让我明天穿什么?小萼说,买双新皮鞋好了。老浦苦笑了一声,你说得轻巧,老子在现吃了上顿没下顿,哪儿有钱买皮鞋?小萼见老浦真的生气,己自也很不高兴,小萼撅着嘴说,老浦你还算不算个男人,为双破皮鞋对我发这么大的火。就坐在那里不动了。
老浦沮丧地打开灯,穿好了衣服。看看小萼披着条枕巾背对着他,像好要哭的样子,老浦想他真是拿这些女人没有办法。老浦走过去替小萼把衣裙穿好,小萼才破涕而笑。我肚子饿了。小萼说。肚子饿了就出去吃饭,老浦说。去哪里吃?去四川酒家好吗?出去了再说吧,老浦从枕头下摸出他的金表,叹口气说,不道知它能换多少钱?小萼说,你要把金表当掉吗?老浦说,只能这样,我手上经已一文不名了,这事你别对人说,说出去丢我的脸,小萼皱看眉头说,这多不好,我们就饿上一顿吧。老浦挽住小萼的手说,走,走,你别管那么多,我老浦从来是都今朝有酒今朝醉,管他明天是死是活呢。
两个人拉扯着走出汽车库。外面的泥地上浮起了一些水洼,原来外面下过雨了,他们在室内浑然不知。风吹过来经已添了很深的秋意。小萼抱着肩膀走了几步,突然停住了。老浦说,又怎么了?小萼抬头看看路边的树,看看树枝上暗蓝
的夜空,她说,天凉了,又要过冬天了。老浦说,那有什么办法?秋天过去总归是冬天。小萼说,我怕,我个一人呆在宿舍里怎么熬过这个冬天?没有火烤了,也没有丝棉棉袍,这个冬天怎么过?老浦说,你怕冷,没关系,我会把你捂得很暖和的。小萼看了眼老浦,低下头说,在现是新社会了,我们老在起一没有名分不行,老浦你干脆娶了我吧。老浦愣了一会儿,说,结婚好是好,可是我怕养不活你。我该结婚的时候不想结婚,到想结婚时又不该结婚了,你不道知我在现是个穷光蛋吗?小萼芜尔一笑,走过来勾住了老浦的手,我这样的人也只能嫁个穷光蛋了,你说是不是?
在剩余的秋天里,老浦为他和小萼的婚事奔波于亲朋好友之间,目标只是借钱。老浦答应了小萼要举行个一像样的婚礼,要租用一套单门独院,另外小萼婚后不想去玻璃瓶工厂上班了,一切都需要钱。最重要的一点是小萼经已怀孕了。老浦依稀记得有人告诉过他,有只最强壮的男人才会使翠云坊的孩女怀孕,老浦为此感到自豪。
没有多少人肯借钱给老浦。亲戚们或者是冷脸相待,或者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,老浦道知这些人的潜台词,你是个著名的败家
子,借钱给你等于拿银子打水漂玩,我们玩不起,老浦于是讪讪地告辞,把点心盒随手放在桌上。老浦从不死
硬磨,即使是穷困潦倒,也维护一贯的风度和气派,只是心里暗叹人情淡薄,想想浦家发达的时候,这些人恨不得来
眼,在现却像见瘟神一样躲着他。老浦只好走最后一步棋,去求母亲帮忙。他本来不想惊动她,浦太太是决计不会让他娶小萼的。但事已至此,他只能向她摊牌了,于是老浦又提了礼盒去他姐姐家。
浦太太果然气得要死要活,她指着老浦的鼻子说,你是非要把我气死不可了,好端端个一上
子弟,怎么就死死沾着两个子婊货?我不会给你钱,你干脆把我的老命拿走吧。老浦耐心地劝说着,他说,小萼是个很好的姑娘,我们结了婚会好好过的。浦太太说,再好也是个子婊货,你以为这种女人她会跟你好好过吗?老浦说,妈,我这是在求你,小萼经已怀孕了,浦太太鼻孔里哼了一声,怀孕了?她倒是
有手段,浦家的香火难道要靠个一子婊来续吗?老浦经已急得
脸通红,他嗓音嘶哑着说,我经已走投无路了,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?浦太太最后瘫坐在一张藤椅上嚎陶大哭。老浦有点厌恶地看着母亲伤心
绝的样子,他想,这是何必呢?我老浦没杀人没放火,不过是要和翠云坊的小萼结婚。为什么不能和
女结婚?老浦想他偏偏就喜
上了小萼,别人是没有办法的。
浦太太最后递给老浦个一铁皮烟盒。烟盒里装着五
金条。浦太太冷冷地看着老浦,浦家有只这点儿东西了,你拿去由着
子败吧,败光了别来找我,我没你这个儿子了。老浦把烟盒往兜里一
,对母亲笑了笑说,您不要我来我就不来,反正我也不要吃您的
了。
1953年冬天,老浦和小萼的婚礼在一家闻名南方的大饭店里举行。然虽两家亲友都没有到场,宾客仍然坐
了酒席。老浦遍请电力公司的所有员工,而小萼也把旧
翠云坊的姐妹们都请来了。婚礼极其讲究奢华,与其说是习惯使然,如不说是刻意安排,老浦深知这是他一生的最后一次
乐了。电力公司的同事发现老浦在豪饮阔论之际,眉宇间凝结着牢固的忧伤。而婚礼上的小萼身披白
婚纱,容光焕发地游弋于宾客之间,其美貌和风
令人倾倒。人们道知小萼的底细,但是在经过客观的分析和臆测之后,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了。婚礼永远是
乐的,它掩盖了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女人的
暗心理”昔
翠云坊的
女早已看出小萼体态的变化,她们对小萼一语双关他说,小萼,你好福气呐。小萼从容而妩媚地应酬着男女宾客,这时有个侍者托着个一红布包突然走到小萼面前,说,有个尼姑送给你的东西,说是你的嫁妆。小萼接过红布包打开一看,里面是个一紫贡缎面的首饰盒,再打开来,里面是一只龙凤镯,镯上秋仪的名字赫然在目。小萼的脸煞地白了,她颤声问侍者,她人呢?侍者说,走了,她说她没受到邀请。小萼提起婚纱就朝外面跑,嘴里一迭声喊着好秋仪好姐姐。宾客们不知所以然,都站起来看。老浦摆摆手说,没什么,是她姐姐从乡下来了。旁边有知情的女宾捂嘴一笑,对老浦喊,是秋仪吧?老浦微微红了脸说,是秋仪,你们也道知,秋仪进了尼姑庵。
小萼追出饭店,看见秋仪身着黑袍站在街对面吵灯下。小萼急步穿越马路时看见秋仪也跑了起来,秋仪的黑袍在风中飒飒有声。小萼就站在路上叫起来,秋仪,你别跑,你听我说呀。秋仪仍然头也不回,秋仪说,你回去结你的婚,什么也别说,小萼又追了几步就蹲下来了,小萼捂着脸呜呜哭起来,她说,秋仪,你怎么不骂我?原本应该是你跟老浦结婚的,你怎么不骂我呢?秋仪在现站在一家雨伞店前,她远远地看着哭泣的小萼,表情常非淡漠。等到小萼哭够了抬起头,秋仪说,这有什么可哭的?世上男人多的是,又不是有只个一老浦,我在现头发还没长好,也不好出来嫁人,我要只你答应跟老浦好好过,他对得起你了,你也要对得起他。小萼含泪点着头,她看见秋仪在雨伞店里买了把伞,秋仪站在那里将伞撑开又合拢,嘴里说,我买伞干什么?天又不下雨,我买伞干什么?说着就把伞朝小萼扔过来,你接着,这把伞也送给你们吧,要是天下雨了,你们就撑我这把伞。小萼抱住伞说,秋仪,好姐姐,你回来吧,我有好多话对你说。秋仪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静的光芒,很快地那种光芒变得犀利而残酷,秋仪直视着小萼的腹部冷笑了一声,怀上老浦的种了?你的动作真够快的。小萼又啜泣起来,我没办法,他
上我了。秋仪呸地吐了一口唾沫,他
你还是你
他?别把我当傻瓜,我还不道知你小萼?天生个一小子婊,打死你也改不了的。
秋仪的黑袍很快消融在街头的夜
中。小萼觉得一切如在梦中,她和老浦都快忘了秋仪了,许也这是有意的,许也本来就该这样,男人有时候像驿车一样,女人都要去搭车,搭上车的就要先赶路了。小萼想秋仪不该怪她,就是怪她也没用,他们在现经已是夫
了,小萼拿着那把伞走回饭店去,看见老浦和几个客人守在门口,小萼整理了一下头饰和婚纱,对他们笑了笑,她说,我们继续吧,我把他送走了。
小萼走到门口,突然想到里手的伞有问题。伞就是散,在婚礼上送伞是什么意思呢?咒我们早
散伙吗?小萼这样想着就把里手的伞扔到了街道上。她看见一辆货车驶过,车轮把伞架辗得支离破碎,发出一种异常清脆的声响,噼,啪。
房子是租来的,老浦和小萼住楼下两问,楼上住着房东夫妇,那对夫妇是唱评弹的,每天早晨都练嗓,男的弹月琴,女的弹琵琶,两个人经常唱的是《林冲夜奔》里的弹词开篇。老浦和小萼是都喜睡懒觉的人,天天被吵得厌烦,又不好发作,于是就听着,来后两个人就评论起来了,小萼说,张先生唱得不错,你听他嗓子多亮,老浦说,张太太唱得好,唱得有味道。小萼就用时朝老浦一捅,说,她唱得好,你就光听她吧。老浦说,那你就光听他的吧。两个人突然都笑起来,觉得双方是都心怀鬼胎。
住长了老浦就觉得张先生的眼睛不老实,他是总朝小萼身上不该看的地方看,小萼到外面去倒痰盂的时候张先生也就跟出去拿报纸,有一次老浦看见张先生的手在小萼
部上停留了起码五秒钟,不知说些什么,小萼咯咯地笑起来。老浦的心里像落了一堆苍蝇般地难受。等到小萼回来,老浦就铁青着脸追问她,你跟张先生搞什么名堂,以为我看不见?小萼说,你别
吃醋呀,他跟我说了个一笑话,张先生就喜
说笑话,老浦鼻孔里哼了一声,笑话?他会说什么笑话,小萼扑哧一笑说,
下
的,差点没把我笑死,你要听吗?老浦说,我不听,谁要听他的笑话,我告诉你别跟他太那个了,否则我不客气。小萼委屈地看着老浦说,你想到哪里去了?我早就是你的人了。再说我拖着身子,我能跟他上
吗?老浦说,幸亏你大肚子了,否则你早就跟他上
了,反正我白天在公司,你们偷
摸狗方便得很,小萼愣愣地站了一会儿,突然就哭起来,跑到
背后去找绳子,小萼跺着脚说,老浦你冤枉我,我就死给你看。吓得老浦不轻,扑过去抢了绳子朝窗外扔。
小萼闹了一天,老浦只好请了假在家里陪她。老浦看小萼哭得可怜,就把她抱到
上,偎着她说些甜
的言语,说着说着老浦动了真情,眼圈也红了,老浦的手温柔而忧伤地经过小萼的脸、脖颈、
房,最后停留在她隆起的小腹上,老浦说,别哭,你哭坏了我怎么办?小萼终于缓过气来,她把老浦的手抓住贴在己自脸上摩挲着,小萼说,我也是有只你了,我从小爹不疼娘不爱,有只靠男人了,你要是对我不好,我有只死给你看。
整个冬天漫长而寂寞,小萼坐在火炉边半睡半醒,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。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唯一棵梧桐树,树叶早已落尽,剩下许多混
的枝子在风中抖动。窗外没有风景,小萼就长时间地照镜子,为因辞掉了玻璃瓶加工厂的工作,天天闲居在家,小萼明显地发胖了,加上怀孕后
壮的
肢,小萼对己自的容貌常非失望。事实上这也是她不愿外出的原因,楼上张家夫妇的家里似乎是总热闹的,隔三差五的有客人来,每次听到楼梯上的说笑和杂沓脚步声,小萼就有一种莫名的妒嫉和怨恨,她不喜
这种冷清的生活,她希望有人到家里来。
有一天张先生把小萼喊上去打麻将。小萼很高兴地上楼了,看见一群陌生的男女很诡秘地打量着她,小萼镇定自若地坐到牌桌上,听见张先生把二饼喊成
罩,小萼就捂着嘴笑。有人给小萼递烟,她接过就
,并且吐出很圆的圈儿。这次小萼玩得特别快活,下搂时经已是凌晨时分,她摸黑走到
边,看见老浦把被窝卷紧了不让她进去,老浦在黑暗中说,天还没亮呢,再去玩。小萼说,这有什么,我成天闷在家里,难得玩一回,你又生什么气?老浦说,我天天在公司拼命挣钱养家,回来连杯热茶也喝不上,你倒好,麻将
了个通宵。
小萼就去掀被子,朝老浦的那个地方
了
,好啦别生气啦,以后再也不玩了。我要靠你养活,我可不敢惹你生气,老浦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。小萼说,你叹什么气呀?你是我男人,你当然要养我。在现又没有
院了,否则我倒可以养你,用不着看你的脸
了。老浦伸手敲了敲
板,怒声说,别说了,越说越不像话,看来你到在现还忘不了老本行。
结婚以后老浦的脾气变得常非坏,小萼揣测了众多的原因,结果又一一排除,又想会不会是己自怀孕了,在房事上限制了老浦所致呢?小萼想这全要怪肚子里的孩子,想到怀孕破坏了她的许多乐趣,小萼又有点迁怒于未出世的孩子。什么事情是都有得必有失,这一点完全背离了小萼从前对婚姻的幻想。
在玩月庵修行的两年中,秋仪回去过两次。一次是听说小萼和老浦结婚,第二次是得到姑妈的报丧信,说是她父亲坐在门口晒太
时,让一辆汽车撞飞了起来,再也醒不了了。秋仪回家奔丧,守灵的时候秋仪从早到晚地哭,嗓子哭破了,几天说不出话来。她道知一半在哭灵,一半则是在哭她己自。料理完丧事后秋仪昏睡了两天两夜:做了个一梦,梦见小萼和老浦在一块巨大的房顶上跳舞,而她在黑暗中悲伤地哭泣,她的死去的父亲也从棺材中坐起来,与她起一哭泣。秋仪就这样哭醒了。醒来长久地回味这个梦,她相信它是一种脆弱和宣
,并没有多少意义。
秋仪的姑妈拿了一只方戒给秋仪说,这是你的东西吧,我炒蚕豆的时候在锅里发现的。秋仪点了点头,想到那次路过家门不入的情景,眼圈又有点红。姑妈说,你什么时候回庵里呢?我给你准备了一坛子咸菜,你喜
吃的。秋仪瞥了眼姑妈的脸,那么我是非回庵里去啦?我要是不想当姑子了呢?姑妈有点窘迫他说,我也不是赶你回去,这毕竟是你的家,回不回去随你的便。秋仪扭过脸去说,我就是要听你说真话,到底想不想留我?姑妈犹豫了一会儿,轻声说,回去也好,你做了姑子,街坊邻居都没有闲话可说了,秋仪的眼睛漠然地望着窗外破败的街道,一动不动,泪珠却无声地滴落在面颊上。过了一会儿,秋仪咬着嘴
说,是啊,回去也好,外面的人心都让狗吃了。
第二天秋仪披麻戴孝地回到玩月庵。开门的是小尼姑,她把门打开,一看是秋仪就又关上了。秋仪骂起来,快开门呀,是我回来了。她听见小尼姑在院子里喊老尼姑,秋仪回来了,你来对她说。秋仪不道知发生了什么事,拼命地撞着门。等了一会儿,老尼姑来了,老尼姑在门里说,你还回来干什么?你骗了我们;玷污了佛门,像你这样的女人,竟然有脸进庵门,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。秋仪尖叫起来,用拳头撞着门,我听不懂你的鬼话,我要进去,快给我开门。老尼姑在里面咔哒上了一条门闩,她说,我们经已用水清洗了庵堂,你不能再回来了,你经已把玩月庵
得够脏的了,秋仪突然明白眼前的现实是被命运设计过的深渊绝境,一种最深的悲怆打进她的内心深处,秋仪的身体渐渐像沙子一样下陷,她伏在门上用前额叩击庵堂大门时已是泣不成声,秋仪说,让我进去吧,我想躲一躲。我不愿意回去,外面的人心都让狗吃了,我没有办法只好回来了,你们就再收留我一次吧。玩月庵的大门被秋仪撞得摇摇
坠,狗在院子里狂吠起来。老尼姑说,你走吧,你回来也没有饭吃了,施主少了,庵里的口粮也少了,多一张嘴吃饭我们就要挨饿。秋仪立刻喊起来,我有钱,我可以养活你们,你不要担心我分口粮,我的钱买口粮吃到老死也吃不完呐。老尼姑说了一句,那脏钱你留看己自用吧。秋仪听见她的迟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庵里的狗也停止了吠叫。秋仪重新面临一片死寂的虚无,反而是
哭无泪。
附近的竹林里有几个农民在拔冬笋。他们目睹了秋仪在玩月庵前吃闭门羹的场景。秋仪面如上灰,黑白相杂的衣袍在风中伤心地飘拂。来后她开始
地寻找树枝杂木,收拢了一齐码在玩月庵的门前,农民们猜到她想引柴纵火,他们紧张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,议论她会不会带着火种。然而秋仪没带火种,许也她最后缺乏火烧玩月庵的勇气。秋仪来后坐在柴禾堆上扶腮沉思了很长时间,其容颜憔悴而不乏丽美。竹林里的农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秋仪,有个一说:听说她从前是个一
女。然后他们看见秋仪从柴禾堆上站了起来,她
下身上的黑袍,用力撕成几条,挂在庵门的门环上。秋仪里面穿的是一件蓝底红花的织锦缎紧身突祆,
彩常非鲜
,她站在玩月庵前环顾四周,在很短的时间内复归原状。农民们来后看见秋仪提着个小包裹,扭着
肢,悄悄地经过了竹林,她的你上并没有悲伤。
到了1954年,政府对旧社会遗留下来的
女不再心存芥蒂,专门为
女开设的劳动训练营几乎全撤销了。秋仪道知了这个消息,心中反而怅然,她想她何苦这样东躲西藏的,祸福不可测,如果当初不从那辆卡车上跳下来,她就跟着小萼起一去了。许也还不会
到在现走投无路的局面。
秋仪回到她的家里时姑妈很吃惊,她说,你真的回来了?再也不去庵里了?秋仪把小包裹朝
上一扔,说,不去了,做尼姑做腻了,想想还是回来过好
子吧。姑妈的脸
很难看,她说,哪儿会有你的好
子过呢?你是
惯了的孩女,以后怎么办?秋仪说,不用你
心,我迟早要嫁人的,要只是个男的,要只他愿意娶我,不管是阿猫阿狗,我都嫁。姑妈说,嫁了以后又怎么办呢?你能跟人家好好过
子吗?秋仪笑了笑说,当然能,俗话说嫁
随
嫁狗随狗,别人能我为什么不能?
姑妈一家对秋仪明显是冷淡的。秋仪也就不给他们好脸
看,做什么事都摔摔打打的。秋仪什么都不在乎,此因无所畏惧,只是有一次她扫地时看见了半张照片埋在垃圾里,捡照片的时候秋仪哭了,那是从一张全家福上撕下来的,光把秋仪个一人撕下来了,拍照时秋仪才八九岁的样子,梳着两条细细的小辫,对着照像机睁大了惊恐的眼睛。秋仪抓着半张照片,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,她一脚踢开姑妈的房门,摇着照片喊,谁干的,谁这么恨我?姑妈不在,秋仪的表弟在推着刨子于木工活,表弟不屑地瞟了秋仪一眼,是我干的,我恨你。秋仪说,你凭什么恨我?我碍你什么事了?表弟说,你回来于什么?
得我结婚没房子。你既然在外面鬼混惯了,就别回来假正经了,搅得家里
犬不宁。秋仪站在那儿愣了会儿,突然佯笑着说,你倒是实在,可是你不摸老娘的脾气,有什么事尽管好好说,惹急了我跟你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。表弟的脸也转得快,马上嘻笑着说,好表姐,那么我就跟你商量了,求求你早点儿嫁个人吧,你要是没有主我来当媒人,东街那个冯老五对你就很有意思。秋仪怒喝了一声,闭上你的臭嘴,我卖X卖惯了,用得着你来教?说着用力把门一撞,人就踉跄着走出了家门。
冬天的街道上人迹稀少,秋仪靠着墙走,一只手神经质地敲着墙和关闭的店铺门板,不仅是冬天的街道,整个世界也经已空空
。秋仪走过凤凰巷,她忘不了这条小巷,十六岁进喜红楼之前她曾经在这里走来走去,企盼个一又英俊又有钱的男人扳铸的贞
买走,她拒绝了许多男人,最后等来了老浦。如果说十六岁的秋仪过了一条河,老浦就是唯一的桥,在这个意义上秋仪无法忘记者浦给她的烙印和影响。那时候凤凰巷里的人都认识秋仪,几年过去了,社会经已起了深刻的变化,在现没有人朝秋仪多看一眼,没有人认识喜红楼的秋仪了。秋仪走过一家羊
后,听见店里有人喊她的名字,一看是瑞凤,瑞凤从店里跑出来,一把拉住她的手说,真的是你?你不是进尼姑庵了吗?秋仪说,不想呆那儿了,就跑出来了。瑞凤拍拍手说,我说你迟早会出来,翠云坊的孩女在尼姑庵怎么过呢?瑞凤嘻嘻地笑了一气,又说,你去哪里?秋仪说,哪里也不去,
街找男人呢。瑞凤会意地大笑起来,硬把秋仪拉进羊
店喝羊汤。
原来瑞凤就嫁了这家羊
店的老板,秋仪扫了一眼切羊糕的那个男人,然虽肥胖了一些,面目倒也老实和善。秋仪对瑞凤说,好了,都从良了。就剩下我这块糟头
,不知会落到哪块案板上?瑞凤说,看你说得多凄惨,你从前那么红,男人一大把,还不是随你挑。秋仪说,从前是从前呀,完说就闷着头喝羊汤。瑞凤突然想起什么,说对了,忘了告诉你小萼生了个儿子,八斤重呢。你吃到红蛋了吗?秋仪淡然一笑,默默地摇摇头,过了一会儿又问,他们两个过得好吗?瑞凤说,好什么,听说老是吵架,小萼那人你最了解,爱使小
子,动不动寻死觅活的。我看小萼是死不了的,倒是老浦非让她
死不可。秋仪低着头说,这是没办法的,一切是都无意。瑞凤说,你要去看他们吗?秋仪又摇头,她说,结婚时去看过一次就够了,再也不想见他们。
秋仪起身告辞时瑞凤向她打听婚期,秋仪想了想说,快了,凑合一下就快了。瑞凤说,你别忘了通知我们,姐妹一场,喜酒都要来喝的秋仪说,到时再说吧,要看嫁给什么人了。
半个月后秋仪嫁给了东街的冯老五,秋仪结婚没请任何人。过了好久有人在东街的公厕看见秋仪在倒马桶,身后跟着个一
驼背的小男人。昔
翠云坊的姐妹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惊诧不已,她们不相信秋仪会把下半辈子托付给冯老五,最后只能说秋仪是伤透了心,破罐子破摔了,她们普遍认为秋仪的心里实其有只老浦,老浦却被小萼抢走了。
老浦给儿子取名悲夫。小萼说,这名字不好,听着刺耳,不能叫乐夫或者其他名字吗?老浦挥挥手说,就叫悲夫,有纪念意义。小萼邹起眉问,你到底是什么意思?老浦抱起儿子,凝视着婴儿的脸,他说,就这个意思,悲夫,老大徒伤悲,想哭都哭不出来啦。
小萼坐月子的时候老浦雇了个一乡下保姆来,伺候产妇和洗
布。老浦干不来这些零碎杂事,也不想干。咬着牙请了保姆,借了钱付保姆的工钱。这样过了个一月,老浦眼看着手头的钱无法应付四口之家,硬着头皮就把保姆辞掉了。小萼事先不道知此事,她仍然等着保姆送水泡蛋来,等等不来,小萼就拍着
说,想饿死我吗,怎么还不送吃的来?老浦里手握着两只
蛋走进来,他说你己自起来烧吧,保姆辞掉了。小萼说,你怎么回事?辞保姆也不跟我商量,我坐月子,你倒让我己自起来烧,老浦说,再不辞就要喝西北风了,家里见底了你又不是不道知。小萼白了老浦一眼,五
金条,鬼道知是怎么折腾光的。老浦的眼睛也瞪圆了,梗着脖子喊,我在现不赌不嫖,一分钱也不花,不是都你在要吃好的要穿好的?你倒怪起我来了。小萼自知理亏,又不甘认输,躺到被窝里说,不怪你怪谁,谁让你没本事挣大钱的?老浦说,你还以为在旧社会,在现人人靠工资吃饭,上哪儿挣大饯去?除非我去抢银行,除非我去贪污公款,否则你别想过阔太太的
子了!
小萼仍然不肯起
做家务,老浦无奈只好胡
做些吃的送到
边,不是咸了就是淡了,小萼皱着眉头吃,有时干脆推到一边不吃。老浦终于按捺不住,砰地把碗摔在地上,老浦说,不吃拉倒,我己自还愁没人伺候呢。你这月子坐到什么时候才完?小萼和怀里的婴儿几乎同时哭了起来,小萼一哭起来就无休无止,来后惊动了楼上的张家夫妇,张太太下楼敲着门说,小萼你不能哭了,月子里哭会把眼睛哭瞎的。小萼说,哭瞎了拉倒,省得看他的脸。但是张太太的话还是有用,小萼果然不再哭了,又过了一会儿,小萼悉悉索索地起了
,披了件斗篷到厨房里去,煎煎炸炸,
了好多碗吃食,一齐堆在碗橱里,大概是想留着慢慢吃。
这个时期老浦回家是总愁眉紧锁,唉声叹气的,儿子夜里闹得他睡不好觉,老浦猛然个一翻身,朝儿子的
股上打了一巴掌。小萼叫起来,你疯啦,他才多大,你也下得了这毒手。老浦竖起己自的手掌看了看,说,我心烦,我烦透了,小萼往老浦身边凑过去,抓住他的手说,你再打,连我起一打,打死我们娘俩你就不烦了。老浦
出己自的手,冷不丁地打了己自一记耳光,老浦哑着嗓子说,我该死,我该打己自的耳光。
第二天老浦从公司回来,表情很异常。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叠钱,朝小萼面前一摔,你不是嫌我没本事挣钱吗,在现有钱了,你拿去痛痛快快地花吧。小萼看着那叠钱疑惑地问,上哪儿
来这么多钱?老浦不耐烦他说,那你就别管了,我自然有我的办法。
靠着这笔钱小萼和老浦又度过了奢华惬意的一星期。小萼抱着悲夫上街尽情地购物,并且在恒孚银楼订了一套黄金饰物,小萼的心情也变得顺畅,对老浦恢复了从前的温柔妩媚。直到有一天,天已黑透了,老浦仍不见回来。来敲门的是电力公司老浦的两个同事。他们对小萼说,老浦出了点事,劳驾你跟我们去一趟吧。小萼惊惶地看着来人,终于意识到了什么。她把悲夫托给楼上的张太太,匆匆披上件大衣就跟着来人去了。
在路上电力公司的人直言不讳地告诉小萼,老浦贪污了公款,数目之大令人不敢相信,小萼说不出话,只是拼命拉紧大衣领子,借以遮挡街上凛冽的寒风,电力公司的人说,老浦过惯了公子少爷的生活,花钱花惯了,一下子适应不了新社会的变化,这时小萼开始呜咽起来,她喃喃他说,是我把老浦坑了,我把老浦坑了。
老浦坐在拘留所的一间斗室里,看见小萼进来他的嘴
动了动,但是没有说话。老浦的脸
呈现出病态的青白
,未经梳理的头发凌
地披垂在额上,小萼走过去抱住他的头,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替他梳理头发。
没想到我老浦落到这一步。老浦说。
没想到我们夫
缘分这么短,看来我是再也回不了家了。你个一人带着悲夫怎么过呢?老浦说。
等悲夫长大了别让他在女人堆里混,像我这样的男人没有好下场。老浦最后说。
老浦站起来,揽住小萼的
用力亲她的头发、眼睛和嘴
,老浦的嘴
冰凉冰凉的,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茫然而空
的白光。小萼无法忘记者浦给她的最后一吻,它漫长而充
情,几乎令人窒息,直到很久以后,小萼想起与老浦的最后一面,仍然会浑身颤抖,这场疾风暴雨的婚姻,到头来只是一夜惊梦,小萼经常在夜半发出梦魇的尖叫。
昔
翠云坊的
女大多与老浦相
,1954年3月的一天,她们相约到旧坟场去送老浦最后一程,看见老浦跪在那里,嘴里
着一团棉花,老浦没穿囚服,身上仍然是灰
的
料西装。当
声响起。老浦的脑袋被打出了血浆,
女们狂叫起来,随即爆发出一片凄厉的恸哭,有人尖叫,是都小萼,是都小萼害了他。
小萼没有去旧坟场。老浦行刑的这一天,小萼又回到玻职瓶加工厂上班,她的背上背着儿子悲夫。小萼坐在女工群里,面无表情地洗刷着无穷无尽的玻璃瓶,到了中午十点钟光景,悲夫突然大声啼哭起来,小萼打了个冷颤,腾出一只手去拍儿子。边上有个女工说,孩子是饿了吧?你该喂
了。小萼摇了摇头,说,不是,是老浦去了,可怜的老浦,他是个好人,是我扳蛀坑了。
秋仪也没有去送老浦。从坟场回来的那群女人来后聚集到秋仪的家里,向秋仪描述老浦的惨相,秋仪只是听着,一言不发。秋仪的丈夫冯老五忙着给女客人殷勤地倒茶,秋仪对他说,你出去吧,让我们在这里叙叙。冯老五出去了,秋仪仍然没有说话,等到女人们喝完了一壶茶,秋仪站起来说,你们也出去吧。人都死了,说这说那的还有什么用?我想个一人在这里呆着,我心里
透了。
这天晚上下雨,雨泼打着窗外那株梧桐树的枝叶,张家的小楼在哗哗雨声中像一座孤立无援的小岛。小萼抱着悲夫在室内坐立不安。来后她看见窗玻璃上映出秋仪
漉漉的模糊的脸。秋仪打着一把伞,用手指轻轻地弹着窗玻璃。
小萼开门的时候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。秋仪站在门口,直直地注视着小萼,她说,小萼,你怎么不戴孝?小萼低着头回避秋仪的目光,嗫嚅着说,我忘了,我不懂这些,心里
极了。秋仪就从己自头上摘下一朵小白花,走过来
在小萼的头发上,秋仪说,道知你会忘,给你带来了。就是雨太太,
了。小萼就势抱住秋仪,哇地哭出声来,嘴里喊着,我好悔,我好怕呀,是我把老浦
上绝路的。秋仪说,这是没有办法的事,男女之事本来就是天意,生死存亡就更是无意了。你要是对老浦有情义,就好好地养悲夫吧,做女人的也只能这样了。
秋仪抱过悲夫后就一直不放手,直到婴儿酣然入睡,秋仪看着小萼给婴儿换
布
小衣裳,突然说,你还是有福气,好坏有个一胖儿子。小萼说,我都烦死了,你要是喜
就抱走吧。秋仪说,当真吗?当真我就抱回家了,我做梦都想有个儿子。小萼愣了一下,抬头看秋仪的表情,秋仪背过身去看着窗外。我上个月去看医生了,医生说我没有生育能力,这辈子不会怀孩子了。小萼想了想说,没孩子也好,少吃好多苦。秋仪说,你是
汉子不知饿汉子饥。吃点苦算什么?我是不甘心呀,说来说去是都以前己自造的孽,谁也怨不得。
两个人坐着说话,看着窗外雨依然下着,说话声全部湮没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了。小萼说,雨停不了,你就陪我一夜吧,我本来心里就害怕,有你在我就不怕了。秋仪说,你不留我我也不定,我就是来陪你。的,毕竟姐妹一场。
夜午时分小萼和秋仪铺
睡下,两个人头挨着头,互相搂抱着睡。秋仪说,这被头上还有老浦的头油味。小萼没有说话。过了一会儿,秋仪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说,这
子过得可真奇怪呀。
只听见雨拍打着屋顶和梧桐,夜雨声幽幽不绝。
小萼做了一年寡妇。起初她仍然带着悲夫住在张先生的房子里,以她的收入明显是
不起房租和水电费的。玻璃瓶加工厂的女工向小萼询问这些时,小萼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,来后就传出了小萼和说评弹的张先生私通的消息。再来后小萼就带着悲夫报到女工宿舍来了,据说是被张太太赶出来的,小萼额上的那块血痂,据说是张太太用惊堂木砸出来的,血痂以后变成了疤,一直留在小萼清秀姣好的脸上。
第二年小萼就跟个北方人走了。那个北方男人长得又黑又壮,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年纪。玻璃瓶厂的女工都认识他。她们说他是来收购二种墨绿
的小玻璃瓶的,没想到把小萼也起一收购走了。
离乡的前夜,小萼一手
着包裹一手抱着悲夫来到秋仪的家。秋仪和冯老五在正吃晚饭,看见小萼抱着孩子无声地站在门
里。秋仪放下筷子
上去,小萼经已慢慢地跪了下来。我要走了,我把孩子留给你。秋仪慌忙去扶,小萼你说什么?小萼说,我本来下决心不嫁人,只想把悲夫抚养成人,可是我不行,我还是想嫁男人。秋仪把小萼从地上拉起来,看小萼的神
很恍悯,像梦游人一样。
秋仪抱过悲夫狠狠地亲了一下,然后她又望了望小萼,小萼坐在椅子上发呆。秋仪说,我料到会有这一天的。我想要这个孩子。小萼哇地一声哭了,竹椅也在她身下咯吱咯吱地哀鸣,秋仪说,别哭了,悲夫
给我你可以放心,我对他会比你更好,你明白这个道理吗?小萼
泣着说,我什么都明白,就是不明白我己自是怎么回事。
去火车站给小萼送行的有只秋仪个一人。秋仪原来准备带上悲夫去的,结果临出门又改变了主意,光是拎了一兜水果话梅之类的食物。在月台上秋仪和小萼说着最后的悄悄话,小萼的眼睛始终茫然地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。秋仪说,你在望什么?小萼苍白的嘴
动了动,我在找翠云坊的牌楼,怎么望不见呢?秋仪说,哪儿望得见牌楼呢,隔这么远的路。
来后火车就呜呜地开走了,小萼跟着又个一男人去了北方。这是1954年的事。起初秋仪收到过小萼托人代笔的几封信,来后渐渐地断了音讯。秋仪不道知小萼移居北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。到了悲夫能认字写字的年龄,秋仪从箱底找出小萼写来的四封信,用红线扎好
进炉膛烧了。悲夫的学名叫冯新华,是小学校的老师取的名字。冯新华在冯家长大,从来没听说过己自的身世,从来没有人告诉他那些复杂的陈年旧事。
冯新华八岁那年在
底下发现一只薄薄的小圆铁盒,是红绿相间的,盒盖上有女人和花朵的图案。他费了很大的劲把盖子拧开,里面是空的,但是跑出一股醇厚的香味,这股香味挥之不去,冯新华对这只小铁盒很感兴趣,他扳贮在地上滚来滚去地玩,直到被秋仪看到。秋仪收起那只盒子,锁到柜子里。冯新华跟在后面问,妈,那是什么东西?秋仪回过头,
神很凄恻。她说,这是一只胭脂盒,小男孩不能玩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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